语词世界

这部电影让我想到了日本人特有的言灵信仰。神道教的这种万物有灵的信仰实在是非常有意思，不同于基督教的超验信仰，神道教的信仰就在此世的日常生活之中，表现出一种对生活的重视和热爱，一种万物和人之间的亲近性而非服从性。万物也包含言语，因此日本人也认为言语当中就有言语之神，有一种把言语转变为现实的力量。影片一开头男主帮老人捡鸡蛋那里其实就有所提及，彩色的鸡蛋上面写的是人们的种种言语，人们把写着言语的鸡蛋挂在路边的神祠里面以此来充当祭品，并期望这些言语变成现实。在对言语的思考当中，我们会发现我们不得不使用言语来进行表达和沟通，而言语却又不能总是很好地表达我们内心的意思，许多误会和灾祸都是由于言语的不恰当表达所导致的。这就是影片一以贯之的主题，我们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言语？四个青春期的少年各自都因为言语而苦恼不堪。男主和女二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喜欢，因为怯于表达而使得两人的关系一直晦暗不清。女主则是因为小时候撞见爸爸偷情因为不理解而直言不讳，受到责怪以后便一直不肯开口说话。最胃疼的误会还是在于女主误以为男主喜欢她，最终在知道真相后心态爆炸。但我认为这所有问题的解决之路都已经在最初的神祠那里被指明，神祠当中彩蛋上的话语都是最为真诚而容不得半点虚假的，而所谓的神明不过又是一个符号象征之神，也就是我们身处的生活本身，这也即是说告诉我们在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面前，我们必须要有敢于真诚直言来传达自己心意的勇气，而无论结果如何。

比较有意思的是影片当中用了一个鸡蛋和王子的意向。女主在受到伤害之后幻想出了一个鸡蛋妖精的形象，这个鸡蛋其实就表示自我的一种封闭和对语言世界的舍弃。女主向鸡蛋许愿让她不再说话，以此来避免自己来对自己在乎的人造成伤害。在这鸡蛋当中还住着一个王子，这就是她的王子梦，她希望即使自己不说话也有一个王子能理解她、陪伴她、拯救她。问题就在于她慢慢在与男主接触的过程当中虽然能够打破自己鸡蛋的封闭外壳，却仍然把男主当作不用说出言词就能理解她的王子。舍弃鸡蛋容易，舍弃王子却难。鸡蛋里面的王子就代表着自己进行语言表达的勇气之缺失。更进一步来说，对待语言，我们所持有的态度不应该是完全舍弃，也不应该是随意表达，而是应该在词不达意之处，尽可能地将意呈现为真诚之词，这里就包含着一种敢于面对结果的勇气和承担。对于语词，王弼在给《周易》作注的时候就提出了得意忘言之说。王弼看到，象、言、意三者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意通过象呈现出来，象又表达为言，在这里意是根本，象和言不过是表达意的工具。所以王弼认为，对于象和言的过分强调会使得最根本的意受到遮蔽，因此他主张通过象和言体会到了意之后，要通过“忘”来去掉这些工具，直接面向“意”进行体认。这就是他说的圣人体无，圣人总是不拘泥于言语，而能体会到最终保有无穷可能性的超越言语的这样一个“无”的源泉。但我认为王弼的得意忘言之发生的前提是在通过言语得到意之后，而不是说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言语。这一点和禅宗是一样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在佛教种种学派里面，禅宗自己的文字又是最多的。其实这并不矛盾，我们通过文字和言语来体认更高的道理，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完全否认一切文字和言语，而是强调不被这些东西所约束。在没有这种体会之前，我们就应该多写多说。所以后来欧阳建所说的“言能尽意”和王弼的“超言绝象”并不矛盾，两者强调的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承认言语的表达和沟通作用，但也要看到其中的局限性。我们是在用言语来指涉背后超言语之意，两者都是必须的。在这里，王子幻想就表现为不尽可能地去言说而渴望意思被完全指明和传达。

女主最终真正打碎蛋壳是在她放弃王子幻想的那一刻，她在面对男主说出全部想说的话以后清楚地认识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拯救她的王子，也不存在这样一个不让她讲话的蛋壳，关键只是自己勇气的缺乏。而男主也通过和女主的交流和共同排练音乐剧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不是在于不知道如何表达，而是在于没有勇气去做出表达，表达方式是极为丰富多样的。在这里言语的功能不只体现为一种局限，一种误会和伤害，恰恰相反，言语在这里还能够表现为一种互相治愈。所以我们必须承认拉康所说的言语之前的“原乐”状态确实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不过是一个人封闭的快乐，我们更应该认识到正是在言语的基础上，这个世界才变得丰富起来，才因为交流和沟通呈现出一种心灵上的互相敞开。不管词能否达意，不管语词自身有何种缺陷，这个世界正因为语词而构筑起自己的交互性和丰富性。以此观之，在种种词不达意的地方我们都能发现可爱和可理解，正是语词的这种自身缺陷使得背后的“意”更具有意义，正是这一个从显到隐的体现过程呈现出有趣。正如在爱情当中的种种看似拙劣的言语表达，在说出来的时候在情侣之间显得极为可爱。这也让我想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当我们穿过森林的时候，我们也同时穿过了森林这个词，这就是一种不自觉地说。影片当中以音乐剧的形式向我们呈现出不同于语言表达的另一种语言形式，正是通过这种形式，女主的母亲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女主。类似地，海德格尔会认为诗才是人语言表达的原初形式。他所说的诗不是根据什么格律和规则去作诗，而就是人在当下的实际境遇当中直面对象的一种诗情。这种诗在人心中的运作形式是一次性展开的，而不是用辞藻在后天多次揣摩得到的。正是这种诗情激荡起我们的一切文字，包括不同于日常语言表达的绘画、诗歌、舞蹈等多样的表现形式，以此来进入表达和沟通领域。所以我们不妨回到最本初的诗情当中去，大胆地进入语言当中去传递自己本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