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隼雄《奇幻和语言》

奇幻和语言

本文作者河合隼雄，原刊登于：総特集アーシュラ・K・ル=グウィン : 『暗の左手』から『ゲド戦记』まで（ユリイカ, 第38巻第9号8月临时増刊号）青土社, 2006.8
本人凭兴趣试译。


————《地海传奇》的冲击————

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忘记阅读过厄休拉·k·勒奎因的《巫师》（清水真砂子，岩波书店）后的冲击。说起阅读它契机，我是被它“与影子的战斗”这一主题吸引住了。那时我刚巧出版完《影子的现象学》，这本书中我尝试性的解释了“影”的种种重要性。我费了好大的劲去解释这个问题，没想到其实在厄休拉·k·勒奎因的《地海传奇》中早已可以找到栩栩如生、清晰明了的解答。我就懊悔啊，要是早读到这部作品就好了，那样自己的书中也便可以采用类似的叙述了。同时，我还深切体会到了这本书，具有一种不同于她的随笔作品的巨大力量。

本来我就是很喜欢奇幻小说的，比如《纳尼亚王国传奇》。不过，自觉得无法完全领会作品的背景——基督教世界观，也就一直对其持有保留意见。而勒奎因的作品则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在这个世上竟然还存在一位成长于基督教文化环境中，却创作出了完全不以基督教为世界观作品的作者，仅仅如此便足以令人感动。而且，我在瑞士的荣格研究所学成归国后，背负着这样一个课题：如何超越西方近代确立的“近代自我”思想。而这部作品中恰是指明了道路，为此我彻底被打动了。

勒奎因没有依附基督教，那么她的思想根源又在何处呢？荣格心理学，老庄思想也很浓厚，其次不管怎么说美洲原住民的智慧也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您一定会这么说。

众所周知，勒奎因的父亲是文化人类学者，而她的母亲一关注美洲原住民，著有《伊西————北美最后的印第安》（书名是译者根据日文翻译，未考证原书）。所以，使用魔法的生活这种理想状态等等方面看来，这可以认为是从印地安人那儿领会到的知识。

不止是勒奎因的文学作品，在阅读她的随笔时我也觉得丝毫没有“受某某影响”或“依附于某某思想创作”的表现。勒奎因自己也认同，荣格，老庄，美洲原住民，这些的全部才是勒奎因成长的重要精神食粮。并且，她并不是以此为基础，或是说借助它们的影响来创作，正如她自己所说————“发现阿斯西”，赐予她展现这个故事最妥当舞台。这或许也正是所有进行创作的作家都拥有的共通体验。


————意向和概念————

《巫师》的开头处，有这么一段引言。

惟静默，生言语；
惟黑暗，成光明；
惟死亡，得再生；
鹰扬虚空，灿兮明兮。


《地海传奇》通篇的主旨便是是均衡。这与西方近代产生的重视自我、支配、操作的现象完全相反。近代自我是持有科学技术这种强有力的力量。将曾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化。

话又说回来，很多人也看出，这所谓的近代自我最近日渐显出走入僵局的趋势，并抱有必须将其改变的观点。以次为代表的是产生于20世纪初的佛洛伊德、荣格的精神分析运动。虽说自我仿若是世界的中心一般的存在，能用自己的力量支配一切，但是本来支配自己的心这件事实不可能的。而他们的主张是，自我像是漂浮于大海中一座孤岛一样，存在于无意识这片广大的领域上。

在这里，佛罗伊德和荣格之间的差异不便铺展开来陈述，我只想强调的一个事实：当自我想去把握无意识的时候，与以语言的形式比起来，以意向的形式更多。正因如此，两者都重视“梦”，但是较之佛罗伊德，荣格对意向和梦的重视的倾向更强。

说起来，《地海传奇》的第三卷里，有句这样的话。
“龙这种生物是像梦一样的东西。我们人类会做梦。使用魔法。为善为恶。而龙不会做梦。龙自身就是梦。”

这真是耐人寻味的句子啊。可是，“梦即龙本身”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诸如“立于码头的一位母亲的身影”、“因为石油污染，而无法挥动羽翼的海鸟”这样将表象和梦作为关键的一连串的形象，是如何打动我们的心的呢？我想我们都深有体会。但是，和这个世上存在着对“太阳旗”强烈反感人一个道理，自然也有人指出意向的危险性。

将事物的合理性和伦理性作为先决条件思考问题的人，对梦和形象是持轻蔑和反对态度的。这些人认为，最重要的便是立定明确的概念，而不是一些暧昧的概念。再用理论性的东西连接各个概念，并最终构筑思考体系。所以，他们对于类似于“梦即龙本身”这种言论抱有强烈的反感。

荣格曾说过：“理念的特征如果具有明确性的话，那么原始心像的特征便存在于它的生命力里。”这句话便很好的展现了前文中表象和概念之间的二难推理。

勒奎因也许是感觉到在现代美国社会中，人人以自我为中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判断去推进有效的人生的同时，是不是也日渐丧失了人类本来具有的“生命力”呢。正是如此，她才提笔创作了“龙”这个极端的形象。同时，为了丰富“龙”这个形象，又将“梦”这个主张叠加于其之上。


————语言与画面————

将意向置于比概念重要的位置上进行创作时，奇幻就变成了一种非常有效的文学类型。不过，耐人寻味的是，事实上如若作者不将这对自己而言尤为重要的意向以语言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话，作品便不存在。我的工作是“梦的解析”，但是几乎所有的梦都是以语言来表现的。将自己的梦以绘画或盆景景观呈现的人事少之又少。

这个时候，我们便不得不非常的关注“语言”所具有的深刻意义。比如说，爱好钓鱼的人在夸耀自己的战利品时，或是懊悔被猎物逃走时，通常并不是描述“身长三四厘米的鲷”。而是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如此看来，并不是想去抱着客观表现鱼的实际大小为目的，而是为了表现感慨和遗憾。是为了提示重点、将自身的内在体验传递给对方。

上述的意向是关系到个人的深层的内在体验。“梦”就是个典型，它无法展示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作为叙述人类内心世界的事物而言，它是奇幻作品是不错。但是，将其以语言形式表现出来却是非常不易的。并不是“根据语言能表现的去思考，根据语言能表现的去创作”，勒奎因也说过，必须要将自己发现的东西，以精巧的语言表现，传递给他人。

然而，刚才也有讲到，并不是将钓到的鱼的大小客观的传递给他人，而是必须将自己的意向体验传递出去。所以，与其说是不是原封不动的传递事实，不如说重要的是以伴随着自己的发现而产生的“体验”来诱发他人的“体验”。我认为这正是勒奎因所说的“夜语”。

正是因为如此，自然会有人认为：既然是根源性质的意向，比起语言是不是该使用画面去表现更加适用呢。道理上也是该用影片和动画的形式去表现。

实际上，这是恰恰是非常困难的。电影和动画，一上来就以影像去表现。不可否认，这些影像是可以诱发观者心中各种各样的意向。不过，比起将以语言提示的东西意向化比起来，自由度而言无论如何都是狭窄的。比起语言，影像的确是更直观、更活灵活现。但同时，它也剥夺了意向语言的多种可能性。

考虑到这些，便可推测出：将勒奎因的作品影视化是一项非常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