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福音戰士：我的心靈史

我想寫一寫這部我心目中除《內陸帝國》外最佶屈聱牙的偉大作品。在想這個標題的時候，我曾考慮是用“一部心靈史”還是“我的心靈史”。“一部心靈史”，這是一個十分磅礴的名字，恰好能夠體現出《新世紀福音戰士》這部作品的宏偉架構。“我的心靈史”就顯得十分私人，況且這是創作者庵野秀明的心靈史，跟我沒有半毛錢關係。但是我還是用了“我的心靈史”，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位創作者如此剜心掏肺地展示自己在情感上的弱點與痛處；而這又是恰恰在某個年代或所有年代每一個孤獨者的困惑，在刻畫的每個角色都讓人望而生畏的特點下，每個觀眾都開始從庵野秀明的眼睛裡找尋自己的心靈，直到發現我們根本找不到答案的那一刻。因此，《新世紀福音戰士》是每一個人的“我的”心靈史，觀賞這部作品的過程也是我們的心靈史。

正如我剛剛說過的，《新世紀福音戰士》中每個角色幾乎都是極度扭曲的，最大程度地消解了日本動畫觀眾常有的粉絲化心理，讓觀眾認真凝視每一個人物的內心。但是庵野秀明早已設計好，這個動作不會有任何的結果。原因是什么？先擱下不說，我一會會提到。

隨著觀影過程的深入，我們會發現，《新世紀福音戰士》雖然故事背景從日本寫到南極，從創世之神來到地球寫到人類毀滅，但是好像並沒有一個宏大的世界觀。第一，《新世紀福音戰士》並沒有群像，甚至除了主要的幾個角色外好像一個邊緣角色的出現都沒有。對於故事的核心發生地第三新東京市也沒有任何描寫，彷彿這是一座只有計劃和高樓的空城。故事中使徒來襲這么多次，第三新東京市周邊又有這么多“避難所”，可是作品中一個正面對準民眾逃難的鏡頭都沒有（只有一個逃難的鏡頭，而鏡頭的重心始終是加持和碇真嗣）。往大里說，這個世界在鉅變過後究竟發生了什么，這個對敘事十分重要的問題，作品中實際上完全就沒有交代，整個世界彷彿就剩下了NERV、SEELE和各國軍隊。再加上鏡頭總是鎖定所攝人的面孔，更讓人懷疑這部作品的所謂“野心”是不是沒有我們本預料得那么大。

另一個線索更明顯了，每次遇到危機都只有0.0000002%的可能性成功，但NERV卻無往不利、戰無不勝。這得是多么不高明的編劇才會寫出這樣的腳本！葛城美里在“奇蹟”般解決JA機器人危機時就已經告訴了我們答案，所謂的“奇蹟”都早已經被設定好了。事實上，《新世紀福音戰士》這部作品本身就是反敘事的，每次所謂的戰鬥勝利、人物心理的“成長”，甚至是一些人物的犧牲，都對於這個故事本身來說毫無意義。從一個較高的視角來看，似乎唯一為故事製造了懸念的概念就是“人類補完計劃”。“人類補完計劃”為何要進行，何時進行和為何要進行在故事中已經說得不能再明白了，實在是絲毫沒有遮掩，恐怕也沒有什么懸念可言。因此《新世紀福音戰士》“有用”的劇情也許兩句話就可以說明白。

另外一個反敘事的特徵是，在故事初期設立的所謂懸念和給予觀眾的預期幾乎全都沒有用（唯一一個有用的就是Evangelion是生命體這件事。但是這個“懸念”在故事中期就已經昭然若揭了，不是嗎？）。例如讓觀眾在故事初期認為這是一個機甲打怪獸的戰鬥動畫，讓碇真嗣進入學校，讓碇真嗣和明日香、葛城美里同居這種似乎可以使主角得到“成長”的類型作品慣用手法，在故事後期幾乎全部被解構。與使徒這種神聖的生命體的“戰鬥”變得越來越無意義，“學校”裡的美好情感一點點被殘忍地撕裂（還有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學校的本質），以及各個駕駛員的精神失常，宣告這整個體系的敘事都已經瀕臨崩潰了。在疲勞的觀眾已經難以忍受精神重壓時，渚薰這個帶著多得不知道從哪說起的疑點的人物出現在了人們眼前，描寫篇幅最多的碇真嗣的心理問題似乎也得到了解決。隨著渚薰第十七使徒的身份揭曉，以及那個六十餘秒的靜止畫面之後，庵野秀明精心鋪設的陷阱式的反敘事結構終於迎來了悲劇的誕生。在這之後各位精神失常的主要角色的後續故事完全沒有交待，反而是用對主要人物進行心靈剖析的意識流短片（似乎是觀眾才會做的事）以草草結尾這個盛大而荒誕的殘忍悲劇。我傾向於視新舊劇場版為故事的重啟，因此TV版這個已然完整的版本根本就不是一個故事，更像是一個解構“陷阱”。

回到我們剛剛提到的問題，觀眾認真凝視每一個人物的內心這件似乎是創作者欣見的行為為什么是毫無意義的呢？從整個故事中幾乎沒用的懸念設置和根本無法預測的劇情走向可以看出，創作者有意把整個故事都攥在自己手中而不願讓其具有任何獨立性；即故事不是個故事，角色不是角色。從故事後期各個主要人物頻頻精神失常，以及他們的內心世界頻頻被觀眾難以預測和解讀的方式為創作者所揭露。這些角色真的有人格嗎？還是庵野秀明設置的這場宏大悲劇的一部分以及他內心的投射？我無才又懶，難以解讀主要角色的象徵和作用，我們從碇真嗣的同學鈴原冬二入手。鈴原冬二首先痛恨Evangelion及其駕駛員，隨後意識到了其“責任”；最終駕駛三號機，因為被使徒侵佔而被使用傀儡插入栓的初號機重創。從一個十分隱晦的鏡頭看出，鈴原冬二在這次慘案中失去了左腿。同時，三號機機身也變得慘不忍睹。庵野秀明在採訪中透露，自己的父親就因為在戰爭中失去左腿而憤世嫉俗；他自己從小喜歡機器人，但卻鍾情於畫缺胳膊少腿“殘缺”的機器人。憤世嫉俗、血氣方剛的鈴原冬二也許是庵野秀明父親的投射，而因為鈴原冬二在失去左腿之後怎樣故事並沒有交待；從他得知自己被選為三號機駕駛員中顯然過多被攝影機捕捉的沉默的背影來看，他真正的內心的“創傷”應當是得知自己被選為第四適格者這件事。這似乎與碇真嗣的心路歷程相同，再加上赤木律子交待的整個班級都是適格者候選人這件事，我們可以猜測鈴原冬二告訴我們Evangelion只會通過個體的靈魂和痛苦來選擇自己的適格者這件事。他的慘劇創作者沒有給予任何關懷，顯然是把他融為了這個宏大悲劇的一部分。鈴原冬二在這個故事中被變為了一種手段，而他在故事中的慘劇也是被玩弄世界者當做手段造成的。故事的語言與元語言在故事中不是第一次地契合。

一般解讀藝術作品的方式在這裡幾乎全都沒有意義了。那我們不禁要問，庵野秀明究竟想通過《新世紀福音戰士》表達什么呢？從普遍的分析劇情的角度，我們可以說整個《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從頭至尾就是碇源堂與SEELE的角力史。創作者曾通過葛城美里的話語依稀透露了，一般人不能接受人類的命運取決於最高權力者的意願這件事。難道《新世紀福音戰士》是一部討論政治哲學的作品？當然不是了。從《真心為你》中的結局來看，似乎是碇唯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一位母親戰勝了一群老謀深算的絕對權力擁有者？這在《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反常體系下自然是滑稽的，畢竟庵野秀明肯定不是想體現“母愛偉大會戰勝一切”這種腦殘命題。回到剛才我們說的，碇真嗣所在的班級都是適格者候選人這件事來看（以及一些無例外的生活情節的體現），這些同學都是沒有母親的。只有沒有母親的孩子，且是出生在世界大崩潰後第一年的孩子才能夠成為適格者。除了綾波零本身是靈魂的容器以及量產機外，初號機承載的是碇真嗣母親的靈魂，二號機承載的是明日香母親的靈魂。因此我們可以推斷，駕駛EVA這件事本身就是進入母體的過程，有人甚至認為這是一種俄狄浦斯情結。對於適格者都出生於第二次衝擊第二年後這件事，庵野秀明說：“主人公被設定為14歲的理由，是因為這是個“孩子以上、大人未滿”的年紀。能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也能依賴他人而活。......包含著這些理由，我認為14歲這一作為在精神上有獨立可能的年齡，很適合這部作品的主題。”說得很明白了，這部作品體現的是普世問題，討論的是感受而不是道理。正如這部作品主要人物與他們的關係一樣，以碇真嗣為例，碇源堂就是“父親”，碇唯（初號機）就是“母親”，沒有也不會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迴歸本源，既然這部作品表達的是一種普世感受，那么它的核心概念是什么？謎底就是謎面，我認為是“AT力場”。所謂AT力場在故事中被稱為“絕對恐怖領域”，正是故事開頭就被角色用語言闡述的“豪豬兩難說”的延伸，即每個個體將自身與其他自我與客觀世界分割開的一道牆。每個人都無法互相理解，這也被劇中人物（和我們）認為是人類最悲哀的地方。作品中把這一種無法量化而難以理論化的簡單而普遍的感受視為相位差空間，設定了生命原初的LCL之海等等概念，為我們設計了似乎十分理想的“人類補完計劃”。人類補完計劃怎樣結尾似乎已不重要，這部作品的最高宗旨就是要表述一種時代感受；《新世紀福音戰士》顯然十分成功，甚至成功地逾越了時代。龐大的嵌套體系，全面崩潰式的解構以及解讀空間無限的人物讓這種普遍而難言的感受被烘托得無限宏大。自然，感受和道理不同；如果你覺得你和他人有障壁就是有障壁，《新世紀福音戰士》不會灌輸給你。這種過於普遍和主觀的感受賦予觀眾極大的自由解讀空間，在本就宏大的體系下疊加了一層觀眾自身的理解層面。

對於庵野秀明說作品中大量使用宗教名詞僅僅是“為了好玩”，我大體承認（雖然很不情願承認這種敷衍的話）；因為正如我所說，這部作品確實沒有體現任何一個宗教的價值。用了一些宗教背景、設定和術語，不能說明這部作品表現了宗教內容。同理，雖然可能在作品中涉及了一些精神分析學內容，但同樣不能說這部表現了哲學內容。我猜庵野秀明也並無做哲學家之意，這些可能體現了他的個人愛好。“每個人都病得那么重”，恰好說明了這部作品以表情為本的特點。利用了一點並不難懂的哲學思想並不能說庵野秀明就在討論哲學，我也可以說一些難懂的哲學名詞，你也不能在說我在討論哲學。

總而言之，這部作品比想象中複雜又比想象中單純得多。複雜到永遠也解讀不完他其中有關人的心靈的故事，單純到一句話一個感覺就可概括一部標準動畫和數部劇場版的鴻篇鉅製。說一句車軲轆話，這部作品最終還是要我們凝視自己，在與世界構建障壁的同時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它不代我們去假裝“思考”這個也許可以思考一生的問題，而是在極端的嘈雜中傾聽內心情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