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作品的文化背景的缺乏經驗證據的漫談

有人跟我說，人類歷史發展費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關注的主題是自然，第二是社會，第三是心理。當然這是一種極為簡化的說法。下面我試圖把它說得更為詳細一些。

第一階段在時間上大致對應缺乏可靠的歷史記錄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產品是一些流傳下來的神話。在這個時代，人類的生產力水平低下，面臨著自然的嚴峻考驗。神話記錄了人類與自然鬥爭的過程，比如女媧補天、大禹治水等。而一些關於文化產品的發明的神話，比如神農氏發明農業、醫藥，燧人氏發明用火加工食物的技術、伏羲創造文字等，則展現了人類對於征服自然的驕傲和肯定，神農氏、燧人氏這些文化英雄也就被當作聖人來膜拜。這一時期的道德表現為遵守神/世界的神聖秩序、向神獻祭以取得福報等。

第二階段從有較為詳細的歷史記錄開始，一直到現代社會來臨之前。基督教《新約》聖經和中國儒家是這一階段的產物。這一時期，人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擺脫自然的威脅，比如可以群居在有城牆圍護的地區，這些城牆保護了定居者不再受到野獸的威脅（當然，走出城牆還是有危險的，比如旅人遭受野獸襲擊等）。生活的核心成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類的問題在於怎樣能維護群體內部的秩序，以使得群體能夠正常維護下去。人際關係和道德成為了主要關注。第一階段的道德的核心是生死，即在自然界中存活下去，在第二階段則成為了善惡，及維護群體的利益和秩序。一個例子也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西遊記》和《鏡花緣》作為這一階段的產品，既吸收了第一階段流傳下來的神話，又對它們有所改編，為它們賦予了第二階段的道德的內涵。
        
第三階段從現代社會來臨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在這個時期，人類控制自然的能力比之前任何一個時期都要高。自然對人類的威脅已經不是現代人的核心擔憂。對此也許有人會反駁說，今天的人類面對自然災害的無力感和焦慮，在本質上與古代人沒有任何區別。我承認現代人和古代人在感情上有相似之處，這是因為人類從五萬年前到現在都沒有發生顯著的進化，人性在這一時期當中是基本穩定的。比如說，現代人的頭腦結構跟石器時代的人類幾乎沒有區別，以至於有人說，今天的人類是“一個石器時代的頭腦在使用計算機”。但是，人類因為其科技成果，已經可以不那么擔心自然的打擊。日本海嘯只是個別現象，不具備普遍性。一個現代人每天腦子裡想的，肯定不是不要被野獸吃掉，或者被洪水沖走，而是別的問題。所以第一階段的關心已經不再是重點。

現代人不是不關心人際關係或道德，只是他們關注的方式跟第二階段不一樣。關於這一點，我想出一個詞，叫做“人際關係的理性化”。這一現象很複雜，舉例來說，你到郵局寄信，你不需要發展跟郵遞員的私人關係，你跟他的關係是理性基礎之上的契約制。你跟老師的關係也是契約制：你出錢，老師賣知識，而不是第二階段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部分）以感情為基礎的紐帶。人生病了有醫生，失業了有政府發給的救濟金，你跟醫生、政府之間的關係也全都是契約制的。總而言之，一個現代人，不發展跟任何人的私人關係和感情，就可以在現代社會中“沒有問題地”生活，這種可能性已經是一種事實。

但是另一方面，感情問題又是現代人關注的一個焦點。人在進化的過程中產生了社會屬性，而人的很多感情，比如愛、同情心、親密感、依賴感等都是社會屬性的一部分，它們都存在於人的生理機制當中，沒有因為文化變遷而消失。現代人對感情的“消費”跟古代人亦有區別。我曾經開玩笑說，今天的世界是被世俗化（新教徒）又現代化了了的基督徒（現代新教徒）所統治的，其特點是入世、功利、樂觀、進取、縱慾和感情外露。迪斯尼動畫片和好萊塢電影是這種價值觀的典型反映。好像個人感情成為了現代人關注的焦點。正如一位文化研究者（誰說的忘了）所說的，愛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新的《聖經》和新的階級鬥爭。網絡上、現實中、文藝作品裡，時刻都在上演著“愛的戰爭”。

在我看來，《新世紀福音戰士》很典型地表達了的第三階段的兩大關注，一是個人心理學，二是存在主義。在第二階段，感情、道德等多表現為關係性的，即在人際關係和互動中得到表達。在第三階段，似乎人更多地轉向了對主體性的關注。這似乎產生了現代性的第二個悖論（第一個悖論，如上文所說，是“人際關係的理性化”和“感情的核心地位”的矛盾）：現代人一方面關注物品（比如不斷翻新技術的iphone等），另一方面又關注自身這個主體。或許，這兩者都來自於笛卡爾的工具理性主義（即對物品和自身（在笛卡爾那裡是“靈魂”）的控制和利用）？

至於存在主義，具體表現為對於（自身或整個人類）存在意義的關注。現代人的存在主義情結，當然受到宗教世界觀的退場、以及現代世界觀的影響，但是我懷疑，它跟現代的個人主義、現代意義上的孤獨、個人心理學等亦有很大的關係。現代的孤獨使得人超越單純的社會維度，達到一種“我——物”或者叫“自身——外界”（這個外界當然也包括社會）的整體性思考。能夠把這兩方面（即個人心理學和存在主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說清楚的將是優秀的文化研究者（好吧我承認文章寫到這裡已經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