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草在眾人的稱讚中落下帷幕，獸娘動物園2的悲慘結局卻讓人一言難盡，與其前輩的戰績輝煌反差明顯。回顧從獸娘1到菸草動畫，駝鹿監督（たつき）的個人風格正逐漸顯露在觀眾面前。筆者認為，駝鹿創作中懷有濃郁的科幻傾向是其敘事的重要特徵，體現在世界觀設定的去人類中心化、矛盾衝突的去社會化與人性異化三個方面：
1 睽違已久的漂流主題——去人類中心化的世界觀設定
漂流與追尋，是文學作品中的兩大古老主題。追尋主題如吉爾伽美什史詩、奧德賽、金羊毛的傳說，是人類有目標的旅行，更多體現了人的主動性。而漂流主題的主角則不知目的地為何：個體被扔進了殘酷無情的自然中，被沒有預設的目標與意義，其生存狀態更為原始、無情。
兩大主題中，追尋的人類更多是自然的開拓者，是文藝復興後，人類積極進取人生態度的體現。這種觀點認為：世俗的人類是宇宙的中心，其重要性超越了神與宗教，體現為人文藝術領域，人的重要性不斷提升，對個體價值的肯定不斷加強。而漂流主題下，人類則是自然的服從者或過客，這反映了自然科學中人類的邊緣化：並不存在什麼宇宙中心，人類更不可能是宇宙的中心，我們只是某時某刻碰巧被概率扔在一個蠻荒的角落，在億萬年的宇宙史中根本難以留下痕跡。
讀到這裡大家可能已經發現了，人類在發展中，面臨著這樣一組矛盾：
一方面，在人文藝術層面，從中世紀神學到文藝復興，從啟蒙運到到存在主義思潮，人類中心化趨勢不斷加強，人的價值被提升到了極高的地位；另一方面，在自然科學層面，從造人說到地心說，從日心說到現代的天文與宇宙物理領域，人的地位不斷下降，呈現了去中心化趨勢。前者常在是浪漫主義與人本主義的科幻作品中體現，後者則反映了現代主義下，人類的虛無之感，也常常成為科幻主題。
那駝鹿監督對人類地位的傾向為何？筆者認為，從客觀、物理層面看，他更多是一個去人類中心化的構思者。這一傾向同時反應在了菸草與獸娘中：
荒涼的加帕裡公園中，沒有了人類，動物依舊會快樂的生活，那些經年累月的廢墟在動物朋友們看來根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人類引以為豪的科技成果——戰機殘骸未必比斷橋更能給小爪水獺帶來快樂，體現了一種奇異的荒謬感。菸草則把這層意味表現得更為明顯：幾位主角甚至根本不是人類，而是外星人與科技加持下異化的新人類。開局就呈現的死亡更似乎在體現著：人類的確不是什麼天之驕子，人類社會與其成就也並非什麼不可或缺之物，沒了人，世界照樣在轉動。
在這裡，人類被剝奪了主角光環，和其他生物一起開始了漂泊求生之旅。這恰恰是常見的科幻視角：在科幻設定中，人類才能從社會的優越溫床中爬出，意識到自己屬於自然界生物一員的本質，活著也從不是理所當然之事。
2 矛盾衝突——取代人類內鬥的自然之敵
戲劇矛盾的本質都是生物對環境適應的過程，其細分區別在於，矛盾是發生在人類社會還是在人與自然的對抗中。
社會中的衝突多為婚戀衝突、親子衝突、權力衝突、凶殺與仇殺，圍繞著社會資源與繁殖權力的爭奪。主角是人，反派也是人，區別常常在於前者親社會，後者反社會，從而引發了矛盾。
而駝鹿筆下，最強的矛盾衝突卻不在人類社會中。他筆下的矛盾是人類與自然的對抗，是為了生存繁衍的原始戰鬥，將人類再此由城市拋回了荒野。
天藍怪、紅蟲都不能算嚴格意義的反派，但它們卻比任何反派都更具備抽象的代表性：人類史上，猛獸、疾病、天災造成的殺傷遠遠大於人類社會的內鬥。人能夠以科技武裝自己，戰勝眾多自然威脅僅僅是工業革命後百年多的事，即使如此，我們面對火山地震、隕石海嘯、磁極翻轉、氣溫變化、海平面上升等天災依舊是無力阻止，更別說更長時間維度的星系與恆星變化了。
而相較於人類社會中的反派，自然的可怕在於它是絕對無情的。自然沒有想去針對人類，卻也不會被人類打動，火山爆發，溫度上升，恆星坍縮，都是冷酷無情的自然進程。即便是我們生存的地球也有過遍地冰川，和熱得像火球一般的時期。而地球母親有過的無數孩子，如恐龍、水龍獸、三葉蟲，主觀上從來沒有做過破壞環境、汙染地球母親的行為，卻依舊被自然選擇無情淘汰。
悲劇的是，自然絕對無情，但人類卻有情感，並註定為此痛苦。通過塑造去中心化的渺小人類與無情的自然，駝鹿得以討論第三個常見科幻命題，從銀翼殺手、終結者、黑客帝國、阿凡達到最近的戰鬥天使以來經久不息的話題——人類之異化。
3 異化——人之為人的標準何在？
科幻有兩種創作傾向，探索科幻主題本身，還是利用科幻探索人性。而駝鹿顯然是傾向後一種，他的作品中並沒有現實意義的科學系統，而更在意對人性的探索。
如前文所說，駝鹿的主角常常不是標準的人。半人半獸，能力各異，智力普遍在小學生水平的動物朋友；從頭髮中誕生，能自動長出絲襪的非正常誕生人類小包；外星人若葉、被複活的莉莉、由菸草誕生的姐妹們，似乎每一個都不是我們常識下的人類。
那麼，什麼是人類呢？換言之，判斷人類的標準為何？
在前兩個問題下風格悲觀的駝鹿，卻給出了光明的回答：
是人類的寶貴本質，更確切一些，一是以友誼、愛情、親情、責任、奉獻為代表的親社會情感；二則是人類的成長與擔當。
野性生長的動物朋友們不懂得許多道理，也不太像人，卻懂得知恩圖報與相互幫助；被菸草化的姐妹們盲目地求生，但彼此間的姐妹之情支持著她們一路向前，她們代表了人類的親社會情感；包與凜則在此基礎上，彰顯了人類的成長與可塑性，她們都是有些缺陷的人，都曾經膽怯，卻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成就了更強大的自己。就連Boss和小白，也堅守著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英勇品格，即使是通過程序實現，卻依舊是源自人類社會的寶貴情感。
為此，在駝鹿荒涼可怖的世界中，自然越是冷漠客觀，越是無情，人類越是脆弱，越是渺小，反而越能反襯人性的意義：即使人類不存在了，友誼、親情與信念卻還依然存在，甚至能被變種人、人工智能所繼承，相較於傳統文學對人類社會的侷限，體現了科幻視角下更通達、寬廣的人性觀。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本段開頭的問題了：什麼是人類？判斷人類的標準是什麼？
答案就是人類美好的情感，心繫他人、願意付出、知恩圖報、信守承諾、以及挺身而出的俠義之心，才是人類真正能傳承的標準。哪怕世界化為荒漠，如果Boss和小白能把我們引以為豪的品質繼承下來，它們也是當之無愧的人類文明繼承者。而獸娘2團隊的失敗，就在於他們徹底反轉了駝鹿支持的幾乎一切觀點，被觀眾反彈也是意料之中的慘劇吧。
4 尾聲——總結與不足
綜上所述，駝鹿監督的創作同時具備了世界觀與矛盾的去人類中心化，與在異化主題上的開明態度。這些設定在科幻作品中並不罕見，卻被他進行了很好的整合與加工，創造出了完成度高的作品。
但是，筆者以為，他的作品，尤其是菸草，仍然存在巨大問題：
4.1 拙劣的演出
筆者相信駝鹿肯定已經竭盡所能，優質的ed可見其用心，但科幻題材更需要產業化的大場面才能帶來代入感，個人小作坊只能做做蒲公英女孩之類的內容。駝鹿的菸草已經選擇了較為微觀的大事件片段，但演出上依舊效果不佳。獸孃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於其題材適合駝鹿發揮優勢，又有利於他藏拙掩藏大場面的硬傷。而菸草儘管儘可能地規避了戰鬥，依舊沒法擺脫這方面的短板。
4.2 人物塑造不足
主要出現在菸草上。與小包相比，若葉形象的塑造相對陳腐，是一個彌賽亞式的，未被開發完全的人物。他不具備小包的一些恐懼、疑惑、自卑、迷茫，導致豐滿度稍弱，像一個被“探索菸草”與“保護凜等人”所支配的人型Boss。更致命的是：他基本處於完美人設，沒有相應的成長過程，開頭是一個沒有多餘感情，捨己為人的英雄，結尾仍是一個沒有多餘感情，捨己為人的英雄，讓人略感疲憊，直接導致了最後一集情感爆發力不足。
而凜的成長，也更像是日式流水線的模板，從封閉自我到信任他人，從為他人而生到勇敢追求自我，是一個非常保守但無新意的套路。而另一個比較大的硬傷是：關鍵劇情——前世記憶的揭開對她的人物塑造並沒有起巨大作用——凜在第十集前已經喜歡若葉了，行為基本在觀眾意料之中：就算不揭開記憶的祕密，她仍然可能會去營救對方，更何況有姐妹相助。而事實上，知道自己對他人的好感來自遺傳後，應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本可以是深入挖掘之處。
4.3 設定的無謂堆砌
大量與菸草相關的繁瑣細節既缺乏科幻概念的審美價值，也沒有對劇情起到推進作用，消耗了觀眾大量的認知資源，也沒能對解釋結局發揮積極作用，相反增加了新的疑惑。這不僅是因為在情節安排上的主次不明，也是由於菸草的設定本身缺乏審美價值，內容凌亂而缺乏統一性，影響了整部作品的觀感。
4.4 結局缺乏衝擊
最後，優秀的劇本在真失敗前必定有偽成功，真成功前必定有偽失敗。菸草最終話爆發力有限，在於先前的氛圍不夠絕望。若葉的偽死亡過於簡單，且死前缺乏鋪墊和覺悟，也導致無論是劇情和人物上，都遠不如獸娘11話小包偽死的震撼之大——若葉一直都能為他人擋刀，但小包則曾是個膽小鬼、不會爬數不會跳，使她最後的英勇舉動更為令人動容。筆者認為，這屬於對劇情的安排有所失當，最終決戰是可以安排兩回的，一些額外設定大可以削減，以講好一個故事為宜。
最後，駝鹿的黑暗僅限於設定，卻不挖掘人性本身的黑暗面，主角間缺乏矛盾與負面情緒，限制了討論的深度，尤其是在菸草中——過於和諧的主角團減少了劇情應有的波瀾，而這本該是末世主題中的重要因素。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駝鹿監督的敘事與設定中有著濃郁的科幻色彩，但在菸草的演出與人物塑造上卻也有著進步空間。在筆者看來，菸草設定有新穎之處，但演出和情節安排無論從動畫還是科幻小說的角度都仍有待打磨。不過，這種嘗試的確對動畫潮流的發展功不可沒。為此，筆者也希望能看到科幻題材下的更多如菸草一樣銳意進取的作品，而非各種披著科幻外皮的流水線番劇。
參考資料：劉慈欣-01文學中的故事資源是如何枯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