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看不懂Fate/EXTRA Last Encore？
有這樣觀感的觀眾想必不止我一個。作為一部遊戲改編動畫，這早不是Fate系列的初次試水。畫風古老的FSN、中規中矩的UBW、前些年製作粗糙的FA，算起來本劇Fate/EXTRA Last Encore（以下稱FE）已是同一世界觀下的第五部劇集（還不算劇場版、嘉年華與兩部外傳性質的魔法少女伊莉雅）。與其它Fate不同，FE顯然是一部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極具野心的作品，可能也是Fate家族中最具區分度的一部。然而遺憾的是，儘管視覺表現頗有革新之處，其劇本問題卻非常嚴重。對多數非粉絲向觀眾而言，雲山霧繞的劇情、繁雜至極的設定，最終帶來了極不友好的觀賞體驗。
這是其內容的複雜晦澀的必然結果麼？
嚴格意義上並非如此，劇情和設定更復雜的作品比比皆是：如在主線之外夾雜海量暗線信息的EVA，上演過山車般高密度情節的《黑暗騎士》，而藉助音樂劇形式《悲慘世界》甚至能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跨度數十年、涉及各階層的人物命運畫卷濃縮於兩個多小時內。以上作品無不包含著海量的劇情與人物，卻不會給人無從下手之感，可見信息量不是關鍵，讓信息有序呈現的技法才是影響觀眾體驗的關鍵因素。而這一點，恰恰是FE劇本所欠缺的。
讓我們首先從設定說起。
一基本設定的冗餘堆砌
對虛構類作品，設定可以是繁雜多樣的，但一般有一個鐵則——虛構元素要有同一個力量源頭。
劇作家布萊克·斯奈德在《救貓咪》中強調過這點——次級的設定可以無限拓展，但源頭設定需要統一。例如在《星球大戰》世界觀中，絕地與西斯可以擁有一萬種獨門劍法，但其力量之源都來自原力的光暗兩面；在《聖鬥士星矢中》，聖鬥士可以擁有一百種技能，但共同源頭則是小宇宙；同樣，火影忍者世界中神祕力量查克拉解釋了忍者乃至全部生物的所有能力。
為何以上架空作品都不約而同的採用了統一的源頭設定？
其意義體現為以下兩點：
首先，統一的設定能減輕讀者的認知負擔，使其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劇情與人物本身；
其次，相對於現實世界更少的改動能大大增加虛構世界的可信度，減少其構建難度，增進虛構世界的美感。現代奇幻類型之父托爾金更將其稱之為對“第二世界”的構造，強調虛構世界也應具備邏輯自洽與統一感（第二世界的再造偉業——論指環王電影三部曲對原著的重構與傳承）。想想看，如果原力與查克拉兩種力量之源同時存在於一個故事設定中，必將大大削弱設定的和諧性。（當然，以大亂鬥為賣點的作品反而可以利用不和諧感，一如復仇者聯盟1中鋼鐵俠對雷神北歐古裝風格的吐槽）。
為此，簡化不必要的設定，並使其和諧統一對於建構虛構世界非常重要，而最穩妥方式就是利用一套設定對應一個故事。然而本劇的劇本完全違背了這一點，在遊戲原作時期就出現的多套設定混搭的現象，各設定間彼此分離，帶來極大的混亂與認知負荷，而影視觀眾又不可能像遊戲玩家那麼花大量時間鑽研規則，其體驗只會比遊戲更糟糕。盤點一下，FE中具備以下近乎獨立的設定：
設定1 魔術：一直出現卻從未被闡明過的能力，如指令吟唱和變身，似乎和編程有關，在劇情需要時就會出現；
設定2 聖杯戰爭：在以往的Fate作品中是主要設定，但在卻未體現其必要性：計算機為什麼要在虛擬網絡裡模擬魔法與魔術，以及召喚古人這個流程以增加無謂的計算量？
設定3 虛擬網絡：網絡主要作用是為了解釋大量人物的死而復生，完全可以另成一個死靈繫世界觀，其它兩個設定去掉毫不影響情節；
之所以稱之為獨立設定，在於以上三組設定之間沒有緊密關係，可以獨立存在，任意去除三個都可以使劇情更加通暢。我們可以嘗試想象一下除去其餘兩個設定的效果：
只保留設定1 魔術：少年在危機中無意間喚醒了沉睡的女劍士，一起探索經由魔術改造、由層層Boss把守的階梯狀荒蕪世界，並出乎意料地覺醒了亡靈法術的能力；
只保留設定2 聖盃戰爭：聖盃戰爭中，男主莫名奇妙發現自己成為了這場神祕儀式的參與者，需要和從者與盟友一起幹掉所有人以實現心願，並在最後挑戰了超規格Boss覺者；
只保留設定3虛擬網絡：Matrix中，男主在一場屠殺中倖存，和天降女主一起探索所處世界的祕密，發現自己是人類滅亡千餘年後的大型網遊NPC，面臨要如何應對自己乃至整個網絡存在意義的抉擇、如何處理自己與前世女性的身份矛盾問題，而探尋亡者世界背後的奧祕與陰謀成為了他的任務。
到這裡，我們或許可以發現FE的所謂晦澀並非創新或思想深度所致，而更像是三組老套故事的線性疊加：其世界觀彷彿三組設定和劇情拼接起來的弗蘭肯斯坦，一昧貪多求全，結果一個故事也沒能講好。
二 糟糕無序的信息呈現
繁複的設定未必沒救，只要選擇合適的呈現方式，至少能讓讀者更舒坦一些，這恰恰也是FE沒能做到的。
做過PPT呈現的讀者或許都有同樣的體驗：優秀的作者應該循循善誘，逐步引導讀者跟上自己的思路，而非一開始就拋出海量的信息讓讀者自己在其中遨遊。具體體現為兩點：
a. 每頁PPT只提出一個讀者事先不知道的新問題，一次只讓讀者接觸一個陌生概念；
b. 結合歸納和演繹的說明方法：用歸納法簡明扼要地說明背景信息，用演繹法追蹤關鍵線索。
在這裡需要解釋一下歸納與演繹，和作為研究方法的意義不同，這裡的兩詞是指信息的呈現方式：歸納的信息呈現順序是先介紹結論和概貌，用描述其具體推演過程與細節，常用於說明文行文；而演繹則從起點開始，一步步向終點推理邁進，其過程更類似小說之解謎。而兩種手法的交替使用非常重要。
例如在《火影忍者》中，忍術與查克拉的大概念是用歸納法介紹的——我們先知道了有忍術、體術、幻術的忍者技能及其基本原理，再去了解分門別類的技能；而對於劇情線索寫輪眼則是演繹法：我們先知道寫輪眼能觀察能複製，後來知道其幻術功能，再瞭解其家族淵源與萬花筒奧祕，最後一路追溯，得知其背後隱藏著的驚天祕密；同樣，在《鋼之鍊金術師》中，我們通過歸納法知道了什麼是鍊金術和等價交換，而通過演繹法和主角一路追蹤神祕道具賢者之石的祕密。
看到這裡，我們或許能瞭解到兩種呈現方法的差異了：歸納法能讓人快速瞭解框架與背景設定，節省觀眾的認知資源；而演繹法相反，用於讓觀眾追蹤關鍵設定，享受解謎與動腦的快感。為此，一定要做到詳略得當：非關鍵設定用歸納法快速展開，而關鍵線索使用演繹法不斷埋下伏筆，引導讀者步步追蹤下去，一如寫輪眼與賢者之石，都是劇中最核心的線索，才配享有演繹的待遇。
但是，FE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它沒有每次一個，逐步地展現新信息；
第二，對於所有設定不加區分，都使用了演繹法來呈現。
什麼是魔術與編程？
什麼是聖盃戰爭？
什麼是虛擬網絡與死相以及階層空間？
所有設定都需要去解謎，但其中相當一部分根本不具有被演繹的價值與劇情回報，因為其設定與主線劇情無關，探索後之後也沒有回報：通俗地講就是挖下的坑，到了結尾也沒能填上，那挖坑與伏筆的意義何在呢？例如第一集結尾紅A人物的出現與死前微笑，這個伏筆有何意義呢？
這就是一部野心過大作品的可悲之處：把所有設定都作為伏筆和線索而不加引導，反而讓觀眾失去了探索的方向。當然，全局使用演繹法介紹設定的作法也是有的，例如駝鹿監督的《獸娘動物園》與《菸草》。但與FE的繁雜冗餘不同，這兩部作品都嚴格收窄了設定的內容，讓觀眾關注的極為有限的幾個劇情要點。儘管如此，菸草仍在設定處理上顯得過於拖沓，而對演繹的過分使用則是罪魁禍首。
三 為什麼晦澀難懂也會是一種競爭力？
最後，去除繁雜設定與混亂敘事的干擾，我們嘗試總結一下FE的劇情。反派採用典型反社會行為，想以關閉服務器的方式毀滅前人留下的網遊世界。整個劇情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反派：我要關閉網遊服務器，因為：1 我認為人類很糟；2 我生前的經歷告訴我人類很糟；3 地球人已經亡了，沉迷遊戲還有什麼意思呢；
主角：你自己不想玩，別人還想玩呢。我要重啟服務器！
但以上內容通過無窮無盡絮絮叨叨的對話展現，整個過程讓人極度抓狂。
但說到這裡，依然有個問題值得思考：
為什麼會有人喜歡晦澀的風格？
我個人認為這要從文藝作品的雙重屬性說起。
文藝作品的第一屬性自然是思想性與藝術或科學價值。正如Science Writing的作者所言，即使在在科研論文寫作中，“It is the author’s job to make the reader’s job easy.”，即讓讀者更好地理解文本是作者的義務。即使你研究的是無比小眾而高大上的領域，也要努力讓讀者看懂。這可以解釋專家與新手在表述能力上的差異：大牛的報告深入淺出，讓人聽後茅塞頓開，而研究生的彙報往往是滿PPT的文字圖表，各種術語概念的嵌套讓人不知所云。
從這點看，似乎晦澀僅僅是思維與表述能力的欠缺，沒什麼可稱道之處。
但是，文藝作品還有另外的作用——社會經濟價值。
一件後現代主義藝術藏品、一本拉丁文舊書、一部非線性敘述的先鋒電影，可彰顯個體在智力、教育、品味與財富上的多重優勢——“看這本書/這部電影/這幅畫能讓我看上去睿智又博學”，即使當事人本身對這種作品完全無法理解。為此，如同“我絕不加入允許我加入的俱樂部”一樣，人們開始“欣賞我不能欣賞的文藝作品”，為此追逐晦澀變成了一種追求價值感的行為藝術在大眾間流行。這恰恰是在豆瓣等社區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事：好事者捏造一個名稱先鋒的小眾電影，居然會有人煞有介事地補上影評和觀後感，真是附庸風雅的現身說法了。這些人常被稱為文青，卻沒有對文藝作品進行批判思維的腦子，往往被故弄玄虛的作品牽著跑，成為此類晦澀垃圾的專屬回收站。
最後，回到作品本身，我認為FE是一部質量欠佳的作品，卻不是一部敷衍了事或因循守舊之作。相反，它在音畫製作與局部情節上具備不少可愛的亮點與精巧之處，也有著進取求變的新意。但儘管如此，以上優勢也難以掩蓋其在劇本層面的戰略失誤。稱之為冗餘而精美的敘事失敗之作，應該對其較為中肯的評價了。因為無論外表如何精美，一部缺乏人文內核與基本敘事技法的作品只能活躍在核心粉絲與小眾文青的群體狂歡中，對於普遍受眾而言則是難以理解的異世之景了。
首發於B站專欄：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4283692
動畫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