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類種群的至高頌歌，對弱小個體的無情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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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突破是一場長達27集的大型隱喻。貫穿始終的螺旋力，是突破地面、突破規則、突破天際的不屈鑽頭，是充滿無限可能的DNA，是性，是進化，也是人類本身。

此番天馬行空的27集大體上分為兩部分，前半部鑽穿地面，從獸人手中奪回人類的生存空間，後半部鑽破宇宙，突入次元夾縫，打敗壓抑慾望、固步自封的反螺旋族，拯救所有渴望明天的螺旋族。劇情規模從一開始無名小輩的個人奮鬥轉為小集團的齊頭並進，進而快速演變為義軍四起的革命戰鬥，然後在看似告一段落的劇情小高潮後，一舉展開成了面對全人類（包括了獸人）毀滅危機的宇宙戰爭。前期卡米納和後期西蒙分別佔據金句製造機的第一和第二寶座，劇情就在各式口號的輪番轟炸中一路高歌凱進，燃得不行。

儘管故事簡單粗暴，說穿了就是懟天懟地懟宇宙，懟一切不自由與桎梏，但這看似粗糙、不講邏輯的劇情中卻蘊涵了精緻複雜的人類群像刻畫。在隨心所欲的戰鬥設定以外，我們其實可以看到許多用心的細節：露修的族人在司祭打造的宗教假象下窘迫地生存，成長後的露修也深深沉迷於操縱民意和神祕主義的政治風格；螺旋王從最強的螺旋戰士搖身一變成為最暴戾的獨裁暴君，最後又回到螺旋戰士的一側與西蒙並肩作戰；大紅蓮團打天下的草莽元帥們從革命者轉型為統治者後尸位素餐，西蒙也在進入和平年代長達六年之後仍然顯得有點無所適從；西蒙的愛慕對象從優子轉為了尼亞，優子也從對卡米納一見傾心到慢慢接受了可唐的心意。故事裡的每個角色都在劇情中成長，變化，而編劇有意讓這個過程更加真實，更加不確定，並且絕不輕易滿足觀眾的心理潔癖，絕不讓任何一個角色成為脫離世俗的聖人。儘管創作者手中握著價值判定的尚方寶劍，他們卻非常小心地不讓這把利劍落向任何一方。人性是複雜的，世事往往是很難判定對錯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固執己見和改變想法的權利和自由，而唯一要堅決反對的，是剝奪這些多元和自由的強權，和每個人的自我設限。

可以說，天元突破是一部聲勢浩大的人類頌歌。人類的慾望，人類種族的生命力在這部番裡得到了無上的榮光。經過前面約20集的鋪墊，到最終大高潮處鋒芒畢露的，其實是一種極端樂觀也極致暴力的人本位思維。螺旋力隱喻了進化，而劇情裡也明確表示，人類形態是螺旋力最強的體現，這相當於是說，人類站在了進化的頂點。動畫裡對螺旋力的詮釋是不斷髮展，不斷擴張，這與現實中人類勢力的發展歷程是完全一致的。露修如履薄冰地監控人口增長，西蒙卻選擇讓災難露出獠牙後再正面迎擊；而對於螺旋力盡頭的滅亡，西蒙的答案是“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絕不讓毀滅發生”。相信如果讓環保人士看到這段劇情，他們會頭疼不已。天元突破鼓吹並且謳歌這種無節制的擴張，並且樂觀地相信人類可以用其創造力迎頭解決一切難題。

我個人非常喜歡這種思想。倒不是因為我和西蒙一樣自信，一樣極端樂觀，反倒是因為我深信人類種群不可能永存永續。人壽有時而盡，太陽有其壽命，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有其壽命，宇宙可能也有壽命，人類種群大概率也要面臨終末的時刻。然而就像每個人類個體向死而生，人類種群也未必要以存續作為終極目標。很難說一段必將結束的歷程有何意義，但是因為落幕將臨而止步不前，不再探索，不再創造，卻是更顯見的無意義。我相信創作這部動畫的動畫人們並不是真的像西蒙一樣樂觀，而是他們希望發出這樣一種聲音，讓阿基琉斯們面對著命運仍能昂首踏進。

但這部動畫未必是對每一個觀眾人生的一碗良藥。儘管很多人看得熱血沸騰，但我也相信有很多觀眾打滿了雞血回到生活時，面對一地雞毛不出三秒便洩了氣，變回那個慘淡無為的渺小自我。對每個受困於細碎的現實困境的人以及抑鬱症患者來說，全憑氣勢和口號的天元突破等同於一頓殘忍鞭笞。要從生活困境的一團亂麻中看見解決的線索，需要的往往是苟完再苟的韌性和漫長而掙扎的思考，而不太會是時刻高漲的情緒；對於有抑鬱傾向的觀眾來說，更是從生理上無法燃起這麼高昂的熱情。優秀的故事需要激起觀眾的移情，而當觀眾不斷移情失敗，要麼就會產生遊離於劇情之外，隔山觀火的置身事外感，要麼就會產生面對自我的拷問，譴責自己為何無法和正面角色產生共鳴。

此外天元突破裡也隱含了根深蒂固的“下克上”思想。主角總是面臨鋪天蓋地的強敵，總是以看似微薄的力量突破強大的障壁。這是讓觀眾之所以燃得起來的根本，畢竟樹立敵人是最容易挑起鬥爭情緒的手段。但真正的生活裡，敵人未必存在，障壁也未必可以突破，個體需要面對往往不是一場場的戰役，而是漫無目的的自我求索。當然，觀眾可以把這種茫然抽象成敵人，再把激昂的對抗情緒投射上去，然而這種思維方式有其缺陷：打敗敵人是一個明確的目標，而求索卻是方向不明的。我們也許需要更多的靈活，妥協，順其自然，才能達成與自我的和解。

天元突破是優秀的動畫，有其自洽的觀點表達和精良的劇情設計、人物刻畫，但究其根本，其內核應當被看作是對人類自由精神的謳歌，而不宜作為人生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