鍊金術與人生

花了3天時間看完《鋼之鍊金術師FA》。與10年前初次接觸這部作品時相比，它對我觀念上造成的衝擊已經微乎其微，然而卻不妨礙我仍有許多話想說。

荒川弘在這部作品裡用相當真誠的方式討論了許多問題。所以說真誠，是因為她專注敘事本身，“說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而避免了麻枝準、虛淵玄式的討巧與過度灌輸。而在這許許多多的問題中，最引起我關注的有三點：

首先是關於貪婪的問題。在動畫第46集，愛德華提出“慾望過多是不好的”時，遭到人造人Greed（貪婪）反駁。他說，“想見死者、想要錢、想要女人、想保護世界，全部都是欲求之心”，慾望在他那裡不分什麼貴賤，而人類則因為“自以為是地給慾望分等級”，才變得如此麻煩。這初步引出了從蘇格拉底開始的倫理學話題，即理性在感情和倫理中究竟有什麼地位，起怎樣的作用。

在以愛德華為代表的許多人看來，從理性而來的“節制”仍然是一種美德。在人追求其願望的一生中，應該以理性為尺度（將各種欲求在倫理學上分級），以和諧、節制的“中道”為標杆，通過理性——至少是理性與情感的統一來實現自我。這也是尼采所謂自古以來的“禁慾主義理想”，它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人類倫理學實踐中的痛苦、束縛和生存意志的扭曲。它與道德善惡問題和人的自由狀態都息息相關，這些在下文中仍將提到，而荒川弘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也許她給不了，又或者不願給，畢竟這迄今為止還是一個富有爭議性的話題，而我則堅持情感是倫理學和實踐理性唯一的尺度和價值標準。

其次是完整的人的問題。荒川弘著重刻畫了人的“七宗罪”。所謂的“七宗罪”，即傲慢、妒忌、憤怒、懶惰、貪婪、暴食及色慾，原本是天主教神學家所提出的人的七種最嚴重的罪行，實際上，也是人的七種非常基本的感情。在作品中，瓶中小人通過將這七種感情剝離的方式來接近真理，成為“完善的生命”；而荒川弘卻借凡•霍恩海姆之口加以駁斥，並認為只要忽略這七種情感中的任意一種，就會變得無從理解人類。

這種觀點其實也很富有現代倫理學色彩。在禁慾主義理想被視為唯一的倫理學觀點的過去，七宗罪當然是不節制的，因此只能打上邪惡的烙印，讓世人深惡痛絕。然而時移世易，現代的哲學家們卻發現：過分強調人的理性，只有讓人變得精神扭曲和不完整。從尼采開始的現代哲學充分肯定人另一方面的價值，並且通過對酒神精神的發掘，向我們證實了蘇格拉底式的追求在前古典主義時代也不過只是事情的一面罷了。則前此所謂的七宗罪，在人類不斷成長、深化對自身的瞭解之後，未必不能成為七種新的“美德”。

最後一點其實是一個複合性問題。它可以被稱作“自由”，但又有些侷限，也許描述為“人應該怎樣生活”可能更好。在整個故事中，真理給許多人的生命帶來了悲劇——最典型的莫過於瓶中小人和愛德華。他們對真理的偏執造成了各自生命軌跡的偏離與折磨。瓶中小人追求的原本只是自由，然而知識的膨脹讓它變得可怕和瘋狂；愛德華則企圖通過理解真理——而不是生活本身——來改善人生的處境。

他們都失敗了。瓶中小人得到了最悲慘的結局，他回到了真理的身邊，卻永遠失去了曾經一度得到的自由；而愛德華則懸崖勒馬，通過交出對真理的偏執換回了美滿的生活。這個反差可能體現了荒川弘在這一問題上的取捨：即對自在的生活狀態的追求不應是指向真理的，它應當轉向生活本身，否則就會引發悲劇。而最後兄弟兩人所選擇的道路可能也暗示了這一點：真正有益於人生的不是所謂的真理，而是東西方不同民族對人生問題的思考。只有凝聚了全人類的精神財富，作為“全”的人類才能相互兼容，而作為“一”的人也能活出自由、幸福的人生。

最後講一個笑話：04年鋼煉動畫完結時，我與F君探討，結論是20年內可能很難再有這樣出彩的動畫作品了。結果不到5年，我們的預言就落了空。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