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包裹的閃靈

內一個騎龍少女卡麗熙已經崩了。

但千尋不會崩。

時隔近二十年重溫《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居然有些近鄉情怯。就如王彩玲一樣，似乎期待著什麼，又躲避著什麼。

果然，大銀幕上觀影《千尋》，完全沒有追尋童夢的稚趣，有的只是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恐懼。

2001年《千尋》得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等國際電影獎項。

柏林電影節在歐洲三大電影節向來是最講政治的。千尋擒得了金熊。一眾怪咖能把最佳影片頒給二維少女，難道不是因為讀出了宮崎駿訕笑下太多的潛臺詞嗎？

異化世界

初次在日本上映的時間是2001年。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碎。《千與千尋》中處處可見宮崎駿對工業文明和泡沫經濟的反思，以及對樸素、自給自足的古典生活的嚮往。

無疑，從草叢中散落的石祠，到拾階而上魔女湯婆婆經營的油屋，多麼弔詭的場景，也不過是現實世界的投射。

在日本，黃昏是不屬於“人”的時間。迎面走來的可能是人，也可能不是人。這一昏黃曖昧的時段，又名“逢魔時”。“一粒米上七個神靈”的日本鬼怪世界就復活在黃昏裡。“百鬼夜行”便由此開始。

而日光下乍看像平安時代主題的遊樂園，據說是後工業時代的指涉。那人跡罕至卻處處人間蒸發的暗示，別說在孩子看了受到驚嚇，就是大人回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

誤入異域的少女荻野千尋，就好像是同庫布裡克《閃靈》中掙脫了高大廈束縛的禿頭作家Jack進行了性別置換。

讓我們來看——

閃靈，中年男人Jack帶著妻兒去大飯店當淡季的看門人，順便寫作。因為挖坑填不了，把自己逼瘋了。對閃靈最經典的一種闡釋，就是Jack是被豪宅象徵的社會所吞噬（包括他的妻子），進而不瘋魔不成活，失去了各種意義上的自我。

千尋，小女孩千尋被父母帶去新家的路上，給魔女當了三天小工。要不是家鄉的小河白龍出手，終結了千尋逐漸透明（本我的消失）的窘境，叮囑她記住名字（另一種自我的消失），說不定千尋也會在湯婆婆的油屋做工到死，要麼變成煤灰，要麼瘋掉。

在異世界中，千尋先是目睹父母變成豬，這是成人貪婪自負的最直觀再現。

燒熱水的鍋爐爺爺大概有六臂，可以一邊磨藥粉一邊添煤塊一邊喂自己一壺茶。有人說鍋爐爺爺是千手觀音，他對千尋的關愛以及最後送上關鍵的車票，都像是佛性的閃現，是降神操作。想來，三頭六臂也不過是為了勞作而變異出來的義肢。

在唯工作是生存之道的油屋中，奉行的當然不是“按需勞動”，而是簽了賣身契的包身工。那些工作的場景，與卓別林的《摩登時代》異曲同工。頂多工友間殘存著些微關照。

男工是青蛙，女工則為蛞蝓，管理層則是蟾蜍……所有這些，是《資本論》中“工場手工業把工人變成畸形物”的形象比喻。而吸引每個“員工”的，仍然是明火執仗的金錢。

異域的油屋，就像閃靈中那座大廈，奢華下難掩壁壘森嚴的冷酷。

每一個兒切開都是黑的

無法用“每個人”，只能是“每一個兒”。因為魔女即是超脫的非人，白龍非人，神明鬼怪更是非人。被剝奪了本名的千尋，也不能說是一個“人”，她只能算是半人，一個孩童而已。

油屋裡，那些林野間的小生靈構建了人類社會的盤剝秩序，卻無一“人”去反抗。

因為，最高層的穿著維多利亞時代裙裝的魔女湯婆婆，就像她時常變化的鷹一樣，高高在上具有絕對權威。就如米國對待日本。用魔法對“每一個兒”生殺予奪，動輒嚇唬千尋“把你變成煤灰”，也可見鍋爐房裡那些煤灰究竟是什麼；甚至連得力干將白龍，敲骨吸髓後便被棄之不顧，絲毫得不到憐惜。

為了完全控制員工，湯婆婆甚至剝奪了每個人的名字，——“千尋”被改成了“千”，這也是片名《千與千尋》的由來。

而作為心靈歸宿的錢婆婆，也並沒有慈眉善目。當她操縱式神——那些紙片人（或識神、しきがみ、しきじん、式の神，在陰陽師的命令之下所役使的靈體）偷偷現身油屋後，就把妹妹的兒子變成了老鼠。

湯婆婆的三個無身大頭侍衛，據說是代表“入道”。本意是“入佛道者”，外形就是禿頂大臉。但那“入道三人組”被錢婆婆掉包成巨嬰寶寶後，他們有意無意地要幹掉真正的寶寶——是否要取而代之？

至於被很多觀眾引為知己的無面男，似乎就是日本本日了——戴著傳統的能面具，無根無萍，本為東方，心屬西方。以為有錢就能受到尊重，便東施效顰，化身饕餮吞噬一切。但終將自食其果，並被反噬。

以及平成宅們最喜歡的，被少女所拯救。

而暖男白龍，“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一句話就取得千尋的信任。而實際上，在小玲等底層員工眼裡，白龍專門為大財閥湯婆婆做壞事，“兩個？！一個白先生就要命了！”

他的暖和清雋只對千尋一人而來，並沒有讓其他人覺得仁慈——或許，是被過來人鍋爐爺爺和錢婆婆一語道破的：這是愛的力量。

不要回頭

很多人的意難平，就是白龍最後遲遲不願收回的手。

千尋會天真地以為，白龍說的“還會再見”，是早晚有一天會重逢的意思。白龍儘管外表是枚高齡正太，實際上也是位河神。在世界上生存很多年了……

他的“還會再見”或許只是安慰眼前的女孩，讓她放心地、毫不遲疑地，回到現實的，人的世間。

所以千尋像平常一樣放開了手，她是真的以為還會再見。白龍的手卻是一點點緩緩地分開，不捨地停留一會兒，才最終放下。

千尋不知道的是，被填埋而失去了本體的白龍，或許再也無法踏入人間。千尋更不知道的是，白龍為搭救千尋和他的父母，第一次跟湯婆婆分庭抗禮，又跟魔女做了交易——魔女威脅著要把他大卸八塊，他不置可否不動聲色。

人類回到了人間。河流卻已真的消失不見。

不要回頭，中日的古代神話與民間傳說裡，都有人類闖進異世界一回頭就會失敗的典故。中國有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日本有伊邪那岐去黃泉比良阪救伊邪那美因為回頭而帶來災難。

而西方人也很理解宮崎駿的設定。在希臘神話裡，俄耳甫斯前往冥界，向哈德斯祈求妻子歐律狄刻，因為回頭，歐律狄刻重新墮入黑暗的冥府。聖經故事裡，羅得的妻子在索多瑪，也是忍不住回頭，變成了鹽柱。

“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走。”大概是人類的不謀而合，是東西方在潛移默化中達成的共識。

無論人類多麼緬懷過去，失去的時光只會一去不返……畢竟，外祖父悖論怪可怕的。

資二代宮崎駿

宮崎駿吉卜力和小王子都是小資們的最愛。小資其實一直仰望著大資。

宮崎駿老爺子就是資二代。

宮崎駿的歐豆桑（父親）是宮崎家族經營的“宮崎航空興學”的職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因戰時疏散，舉家遷往宇都宮市和鹿沼市。他所在的家族經營一個飛機工廠，屬於軍工企業，所以戰爭後期物質匱乏中也能保持頗為溫飽的生活。宮崎駿度過了相當自由的幼年時光。

然而，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宮崎駿卻意外地對家族的特權產生了懷疑。宮崎父親告訴他，其實宮崎家族生產的飛機尾翼根本不符合標準，全是些沒有經過正規培訓的臨時女工製作加工的，只需賄賂下軍方管理人員，產品就可以矇混過關。

這些在大人們看來無可厚非的把戲，卻在宮崎駿的內心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引發了他對人性的思考，影響了他之後從事動畫導演的創作風格。

宮崎駿自幼由於身體不好，故不擅長運動，也因此對靜態的繪畫很有天分，特別對於飛機感到興趣，併成為終身的愛好。

1959年，宮崎駿進入學習院大學政治經濟部。大學裡面沒有漫畫社，所以進入了與之最為接近的兒童文學研究會，社員只有宮崎駿一個人。在大學期間他創作了大量的漫畫，也曾向貸本漫畫出版社投稿，不過作品沒有完結。

在“安保運動”中宮崎僅僅是一個旁觀者，僅僅在最後時刻作為無黨派人士參加了一下。宮崎駿也在思想上開始傾向社會主義。但蘇聯解體對他的思想構成了很大沖擊。

面對老大哥倒掉的現實，宮崎駿對勞動者和革命的肯定立場一直沒變。雖然他在1994年連載完漫畫《風之谷》後，決定放棄馬克思主義……

絕望與希望

那一屆的東京電影節上，北野武說：我是很討厭動畫的。像宮崎駿那樣的我感覺根本就是騙錢，但我也很佩服他。佩服的是那動畫真的很厲害，能夠掙那麼多錢。

北野武是直腸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惡。應該大力做自己覺得好的東西，但同時也應該能夠有認同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的胸懷。

宮崎駿的左翼思想，對社會制度的反思，對勞動者的同情，以及隱藏在真善美下的憤怒，這在出身淺草貧民窟，磕磕絆絆生活中見慣醜惡的北野武看來，或許非常可笑。

北野和宮崎的分歧是巨大的，從世界觀到作品，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兩個人好比糖摻玻璃渣和玻璃渣摻糖。

宮崎駿選擇用美來包裹憤怒與真實，“看似一片明媚春光，底下全是激烈洶湧的暗流”。

但北野武是把憤怒與真實作為美。就像他的《壞孩子的天空》，應該告訴孩子們，不要拿努力奮鬥那套糊弄人，人生根本不是那麼運轉的。野草就是野草。

所以他的作品是拳頭，打在臉上，問你疼嗎？——疼！好的，記住這種感覺，給你一顆糖，多挨幾拳，以後就能揍別人了。

這是流氓的溫柔。

總而言之，宮崎駿主和北野武士最大的分歧，可能是久石讓到底更愛他倆誰。

想來《千尋》的確是部童話，在於宮崎駿不忍心撕裂美夢並打破希望。很多人像千尋一樣，還是堅信汙染終能得到治理，堅信水中的列車會把旅人載到站，堅信少男少女有朝一日能重逢。

《十七歲不哭》中，主人公簡寧曾經說過:“誰不是一邊受傷，一邊學著堅強。”

千與千尋：糖衣包裹的閃靈

實際上，你一路行來，跋山涉水，克服艱難險阻，卻找不到家鄉的河流，更沒有溫柔的白龍指點迷津。

你就是千尋，幻想出第N個人格——白龍出來，自我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