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千尋的勇氣常伴你我

千與千尋是一部並不需要過多解讀，就能夠極為自然地引人入勝的作品。或許正是因此，喜歡它的人群才是那麼多樣。它在日本能夠創下至今無人能及的票房紀錄，也足以證明這一點。這部電影的生命力是如此旺盛，至今仍然讓人津津樂道，讓人相信它已經步入經典作品的殿堂。

也許會有人認為，用語言去描述這部作品的美好只是一種徒勞，它的美只需要觀眾一邊又一遍地去細心品味就好。我完全可以理解這種想法。處於創作巔峰期的宮崎駿，吉卜力工作室出色的美工水平，以及可以作為久石讓代表作品的配樂樂曲。所有這些元素被深入人心的故事串聯在一起，終於匯成了動畫史上的一大奇蹟。這座奇蹟配得上所有的讚美。

不過，我還是想不自量力地嘗試去探討一下宮崎駿的敘事。動力在於，千與千尋的故事實在是太精彩，內涵太豐富，它如此具有啟發性，以至於讓人挪不開自己的雙眼。我相信，宮崎駿一定是深入到自己內心非常之深的地方，才最終挖掘出這樣的故事。所以，它當然值得我們以心傳心去詮釋。這樣的詮釋，也可以說是自己與宮崎駿一同進行的一場旅程，通過故事這一媒介，我們就有可能對故事本身，以及我們自己擁有更接近真實的理解。

那麼，如果您看到這裡還有興趣，就請一起加入這場旅程吧。

三個世界，現實中的世界，神隱而去的世界，以及消逝中的世界

毫無疑問，千與千尋中的世界是多重意義的世界。千尋與父母由於機緣巧合，誤入山林，穿過甬道之後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根據故事後續的發展，我們不難發現宮崎駿此處所展示的，是八百萬神明存在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其規則，比如必須吃這裡的東西才能避免消失的命運；比如只有為他人工作才能得到食物，不勞而獲便會遭到懲罰（千尋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例子），但它又與所謂“現實”的世界有所不同，例如下過雨後會出現大海，魔法、龍、各種千奇百怪的神明仍然在這裡存在著，而人類在這裡是不被歡迎的（散播臭味）。

該如何理解兩個世界的差別？我想，千尋能夠融入這個神話世界，而千尋的父母被這個世界所排斥，此處的不同非常關鍵。也許，正是因為十歲孩童仍然相信神話，敬畏過去延續下來的傳統，所以她才有緣親見這個世界。而她的父母則代表了除魅後充滿現代意義的傲慢人類，如同在田野裡橫衝直撞的野豬，將傳統秩序摧毀殆盡。他們相信四驅奧迪的強橫動力，在排滿神龕的森林小道上加速狂奔；相信現金和信用卡征服力，未經店主同意便肆意大吃特吃，像極了濫用技術，隨意破壞自然的現代社會。

因此，他們無緣見到神話世界，神話世界不會向他們開放。影片最後，千尋的父母對神話世界一無所知，義無反顧地繼續踏上原本的路途。當然，經歷許多的千尋早已不是當初的千尋。

而第三個世界，容我稍後解釋。

三位母親，兩個雙胞胎魔女，湯婆婆與錢婆婆

故事前後出現了三個具有母親功能的角色，首先出現的當然是千尋的生母。在一開始，千尋告訴她自己手中的一束鮮花開始枯萎後，她的反應是非常平淡的，“因為你一直握著”。在甬道入口，面對千尋強烈的反對，她依然不理不睬，為夫是從，同樣的態度在父親大吃大拿店裡的事物時也是一樣。當然，我們無從猜測故事之外的她與千尋關係如何，但是，就故事中這位母親為數不多的出境場面而言，她恐怕不能算是符合孩子期望的模範母親，極端來講，作為母親，她甚至沒有展露出多少母性。

而第二位母親，湯屋的主人湯婆婆，她無疑是故事的核心角色，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其他角色的命運。從故事裡很容易可以看出，她是一個迷戀財富與權力，心狠手辣，堪稱敬業楷模，又無比溺愛孩子的魔女。作為湯屋的主人，無論多麼糟糕的客人，她能夠以身作則以禮相待（當然在客人出手傷害員工時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她利用魔法，剝奪他人的真名，藉此抹去他人的身份（Identity），實現對他人的完全控制。她把求助而來的白完全作為方便工具，在白喪失利用價值後果斷下手消滅白。為了控制她的孩子，向她的孩子灌輸虛假的理念，謊稱房間外面都是細菌，出門便無法生存。這種形象，正像與榮格所描述偉大母親（Great Mother）顯露出母性惡的一面。榮格認為，母性對應大地（Earth），本質在於包容。適度的包容如同大地春天養育眾生，而過度的包容正像冬天大地則肅殺萬物。因此，大地超越了善惡，日後成為偉大母親（Great Mother）這一原型，藉助包容這一媒介行生殺權能。

而與惡所相對善的一面，電影中對應的就是湯婆婆的雙胞胎姐妹，錢婆婆。錢婆婆雖然亮相不多，但是她的一舉一動，完完全全是一位模範母親的形象。她身為魔女，日常生活不用半點魔法，全靠雙手勞作（這與湯婆婆完全相反，她連坐椅子這一動作都要用魔法召喚椅子挪到自己身下順勢坐下）。如果說湯婆婆代表的是濫用魔法，貪圖財勢的一方，那麼錢婆婆可不就是節儉自省，堅守傳統的另一方。而說到錢婆婆溫暖、體貼，恰到好處的照顧，作為善的母親無懈可擊。

無臉到底是什麼？

故事當中最神祕，最讓人摸不得頭腦的，怕是這位無臉了。

若要理解宮崎駿所理解的無臉，只能從他給我們透露出的很少的蛛絲馬腳入手。

首先，無面並不是宮崎駿給TA起的名字。根據分鏡腳本，宮崎駿並沒有給TA起名。在TA在橋上出現的兩幕裡，宮崎駿都是用“戴面具的影子”來指代TA。到了第三幕，也就是在浴場TA幫助千尋拿到藥牌的場面，宮崎駿第一次用了“面具男”的名稱。直到鈴划船送別千尋那一幕，鈴首先用了“無臉”這一稱呼。有趣的是，宮崎駿自此往後，也在分鏡中開始使用無臉，直到最後在錢婆婆家的告別。

三次稱謂的變化能說明什麼呢？我想，最可能的解釋就和村上春樹解釋羊男這一角色一樣，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幾乎確信，宮崎駿在創作故事的開頭，壓根就沒想過這個角色的登場。他只是寫著寫著，腦子裡突然出現了無臉的形象，順便就把TA畫到了分鏡裡。然後，就任由TA自己行動，與其他角色互動。

當然，這樣的答案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需求，但是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那就是，無臉絕不是有所指向，例如“惡魔”啦，“慾望”啦等等具體的概念。我們只能盡力從宮崎駿給出不多的客觀的線索去描述。

在故事裡，無臉有這些特徵：

①有自我意識，但沒有自己的聲音，需要吃掉別人才能用別人的聲音發聲；

②據千尋說，TA的本質不壞，但是在環境不好的地方（湯屋）就會變壞，不能留在那裡，換言之，非常容易受到身邊環境的影響。

③意識非常簡單，儘可能簡單地予以還原，或許只是“縮短與身邊人的距離”。

如前所述，宮崎駿所描述魔女的形象與榮格心理學中偉大母親這一原型有天然的親和。如果繼續沿用分析心理學的理念，以及宮崎駿最初用“戴面具的陰影”描述TA，那麼，我們不妨用陰影這一概念與TA作一對比，或許會有所啟發。

榮格所謂陰影（Shadow），“陰影是人無意識或夢中同性但性格與自我（ego）相反的人物，也是榮格四大原型之一”，榮格“認為人性是矛盾的，如果表現於外的意識中的性格是東，在無意識中補償性的性格往往是西。陰影也有正負之分。正面的自我的陰影是負面的。負面的自我的陰影是正面的”（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F%83%E7%90%86%E9%99%B0%E5%BD%B1）。我們無從考證在千尋進入神隱世界之前，無臉是否已經存在於那個世界。因此，我們不能機械地認為，無臉就是千尋本人的陰影。但是，“無意識中的補償性”這一概念對我們是極有啟發的。

“戴面具的陰影”，面具如同人格（Persona），是自我展露在外的形象。無臉始終戴在臉上的那個面具毫無特徵，恰恰印證了TA沒有自我人格的這一特點，也正因此，無臉獲得了容易受周遭環境影響的特性。

而說到陰影，陰影代表被意識壓抑的潛意識。故事中的神隱世界，是一個特別強調規則與秩序的世界。沒有經過同意吃掉店家的食物會變成豬；想在世界存活下去必須吃下這個世界的東西；為了生存必須與他人訂立契約，付出勞動換取食宿；就連最後贏回父母也要完成猜謎的課題才能打破魔咒。簡單來講，在人際關係中，你必須付出，才能有所回報。

油屋裡的人，大都是為了生活所需，才留在這裡勞動做活的人。鈴說她是為了有一天搬到遠處的城鎮才留在這裡打工賺錢。而無臉的所作所為，是無視規則，打破秩序，走最簡單路線縮短距離的作法。最初TA“偷”來藥牌送給千尋，後來“變”出黃金誘惑他人，都是如此。或許，在油屋裡“被迫”工作的人雖然願意遵守秩序，但是潛意識裡打破規則的願望影響了無臉，讓TA變得那樣瘋狂，不擇手段。

而當TA追隨千尋，離開油屋，最終來到親近自然和傳統的湯婆婆那裡，TA終於能不再受被“汙染”的環境影響，從TA慢悠悠吃蛋糕的樣子也能看出，TA已經迴歸冷靜，重新做回“自我”。

我能對無臉作出的解釋，就是如此。

第三個世界，消逝的世界

最後，我想在探尋那個只能搭上有去無回的火車，跨越海上的六個車站，才能到達的那個世界。

開頭講過，千與千尋裡出現了三個世界。現實世界，千尋的神隱世界，以及海上列車駛向的那個消逝中的世界。

為什麼說是消逝中的世界呢？線索來自於鍋爐爺爺說過的話，“40年前剩下的車票”，“以前還有回來的列車，最近都是隻去不回了”；以及列車沿途那世界盡頭般的光景。

宮崎駿用這趟旅途代替原本“千尋與白和無臉大戰一番”的劇本真的是神來之筆，緊接前段節奏緊張的劇情，這段如同水墨留白一樣的旅程賦予故事直擊人心的力量。以下內容純屬猜測。

或許神隱世界同樣正在流動，自然逐漸讓位給魔法，傳統屈從於“進步”，渴望一切的湯婆婆站在頂端，作為姐妹的錢婆婆卻在守望故里。留在原地的慢慢變成世界盡頭，無法順應時代發展的人搭上有去無回的列車，與世界盡頭融為一體。這樣的進程無關個體的意願，有一種櫻花凋落一般的侘寂之美。也許這就是那座孤島如此震撼人心的原因吧。

結語

不管看多少遍，每次只如初見。不想把這個故事庸俗化成隨處可見的心靈雞湯，宮崎駿在這個故事裡傾注的心血遠勝於此。我們每個人都是千尋，每個人心中都有無臉。願千尋尋找歸路的勇氣常伴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