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地生存，莫名地死去，花、風、城市都是如此。

去影院看了《千與千尋》，距第一次看隔了近10年時間，距離電影第一次上映也已18年。《千與千尋》由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宮崎駿擔任導演和劇本。2001年在日本上映，2002年拿下了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和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動畫長片。這是宮崎駿的巔峰之作，也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傾力之作。

初看時還懵懂，只覺驚豔、奇妙。如今在影院看完，就像做了一場遙遠的夢，恍如隔世。當片尾曲響起，燈光漸亮，大夢方醒，悵然若失，兩個小時彷彿過了一生。

想來，宮崎駿的電影向來如此，不屑邏輯，卻會贈你一場意想不到的夢。夢也都是這樣，觸不可及，每一個感受卻都無比真實。

“已經發生的事情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想不起來而已。”《千與千尋》的重映，彷佛多年前初看時定下的一個鬧鐘，提醒自己，在某個時刻，可以回看人生種種，祭奠過往懵懂。

看懂《千與千尋》，真的需要些時間，而看懂的人，要麼經歷過滄桑，要麼深味過孤獨。這是宮崎駿寫給大人的黑暗童話，它是一部人生合集，一切都充滿著哲學的思考。

01-莫名地生存，莫名地死去，花、風、城市都是如此。

我不認為《千與千尋》非要扯上政治、經濟或者環保的隱喻，或許有，但那一定不是重點。這雖顯得起點很高，但格局卻很小。

其實，它想要說的主題，都濃縮在了主題曲裡，這是我見過的最合格的主題曲：

“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一直在呼喚，

無論何時都想走進那令心神悸動的夢中，

雖然悲傷會無數次重演，

但我一定能在彼岸與你相逢，

人們總在不斷重蹈覆轍，

他們只知曉碧空的湛藍，

雖然前路看似渺茫無盡頭，

但這雙手一定可以擁抱光明，

離別之時的內心一片寧靜，

歸於虛無的身體側耳傾聽，

不可思議的存在，不可思議的死亡，

花、風、城鎮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

心裡深處的某個地方一直在呼喚，

永遠不停地去描繪美麗的美景吧，

與其言盡心底所有的悲傷，

不如用同樣的脣輕聲歌唱，

在那漸漸封鎖的回憶之中，

總能聽見不願意遺忘的呢喃，

在那支離破碎的鏡子上，

也會映出煥然一新的景色，

朝陽初照下的靜謐的窗邊，

從此我不再去尋找大海的彼岸，

因為我已找到了那耀眼的寶物，

一直就在這裡，就存在於我的心裡。”

不管是影片裡經濟泡沫然後破產的小鎮，還是一直往前再無返程的海上列車，還是歌曲裡莫名存在，莫名死亡的花、風和城鎮，都充滿了對生命虛無和人生無意義的思考和哀悼。人生如列車般不斷向前，駛進一個個如泡沫般的夢，“物哀”也好，無奈也罷，慌張也好，荒唐也罷，都終將塵歸塵，土歸土。走向下一個更大的虛無。

宮崎駿寫千尋、寫白龍、寫湯婆婆，寫青蛙，其實都是在寫眾生。他在訴說一個流浪、迷茫和尋找的過程，充滿了哲思、慈悲和物哀。

影片與歌曲都在試著給出答案：愛與初心，迴歸內心。言盡悲傷，不如輕聲歌唱。這更像是一種寬慰和審美，而不是解答，面對虛無的空洞，它顯得太蒼白太無力。

還是說，愛與初心只是我們面對虛無時最後的避難所。

千尋找回父母，是迴歸到了現實，還是又走進另一個夢境？還是現實本身就是一個夢？

終極的問題卻沒有終極的答案，“我們總在不斷重蹈覆轍。”

02-聖埃克蘇佩裡的流浪。

每次看《千與千尋》總會讓我想到《小王子》，他們太相似。千尋從一個城鎮，去往另外一個城鎮，小王子從一個星球去往另一個星球。在不同的時空中穿行，他們遇到的人也如此相似，狐狸希望被小王子馴服，無臉男渴望被千尋接受；蛇把小王子送回B612，白龍把千尋送回現實。

人們總是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位置的，心裡的。換一個星球，換一座城市，換一個戀人，換一條寵物。

人生是場無法停歇的旅行，成長是一段段重蹈覆轍的流浪。跋山涉水、顛沛流離，只是為了有一天可以走回自己心裡。

但城鎮會被汙染，B612也會因猴麵包樹的生長而摧毀。我們也都會長大。即便返回，我還是不是那個我？

想起畢加索說過的話：“我畫了一輩子，才畫的像個孩子。”可那時他已不是孩子。“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長大是一種永遠回不去的鄉愁。

03-蘇格拉底的叩問。

千尋為尋回父母，進入“油屋”工作，與湯婆婆簽訂了勞動合同後，名字被拿走，只剩下一個“千”字。這是千尋，也是我們與現實做的交易，每交易一次，便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到影片的結尾，千尋帶回巨嬰，尋回父母，也都是在遵循著湯婆婆定下的規則內完成的。千尋走了，油屋還在，規則如舊，依然有人在寫著“勤勉禮貌做好蛙”的牌子下上班打卡，依然有人迷失。

規則其實並不是湯婆婆定的，油屋外面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也都是這樣運轉。我們細想，千尋離開油屋後，依然要面對這樣的規則，這兩個世界本質上並無區別。千尋不是規則的反叛者，她只是少數的清醒者和記得自己是誰的人。她是宮崎駿選出來的代表，向無臉男和我們不斷髮問：你從哪裡來？你家在哪裡？你要到哪裡去？

04-伊壁鳩魯的嘔吐。

伊壁鳩魯是捱罵最多的哲學家之一，據說生活極度奢侈，甚至把全部精力都耗費在無休止的夜筵上。常常由於吃的太多，每天都要嘔吐多次。他說：“死亡即虛無，這個認識使短暫的人生變得甜蜜可口”，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對人生的樂觀態度，使得他這樣進食，這樣嘔吐。只是，真的那麼甜蜜可口嗎？

影片裡有好幾段吃和吐的場景畫面。千尋父母貪吃變豬。千尋吃掉白龍給她的魔法食物。小玲吃掉鍋爐爺爺送她的烤蠑螈。白龍吃掉錢婆婆的魔法印章。無臉男吃掉一切。

每次看到無臉男像饕餮般吞噬一切時，我就想起伊壁鳩魯和他的嘔吐。人們為什麼進食，靠什麼維生。怎樣分清是飢餓還是飢渴。到底吃多少才算飽。看湯婆婆一粒一粒數著金子，最後卻都變成泥土。

千尋吃掉魔法食物是必需，小玲吃掉蠑螈是享受，白龍吞掉魔法印章是貪心，無臉男不停進食是慾望。

最終，白龍吐出印章，也吐出了湯婆婆對他的控制。無臉男吐出一切，變回自己。

05-帕斯卡爾的寂寞。

無臉男大快朵頤之後，面對千尋的追問，把頭縮進自己的身體，不斷的重複，我好寂寞。

在《小王子》裡面，也有這樣一個場景，是蛇與小王子的對話。小王子問蛇：人都在哪兒呢，沙漠裡有點寂寞。

就是那個說“人是會思考的蘆葦”的帕斯卡爾認為人們不停的進食，筵會及擔任各種職務，不管是消遣的還是嚴肅的都有某種奇怪的雙重性，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人們在從事這些活動時所表現的急切與熱情表明，這些活動產生於人們對消遣本身的追求。進食並不一定為飢餓，賭博也未必為了盈利。他們只是為了消遣而消遣。

“這些活動的背後，最終是對獨孤的恐懼在作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人們不善於安靜地呆在一個房間裡。’但孤獨之所以可怕，因為寂寞之時人會被迫赤裸裸地面對自己。因此，人總是尋找那些劇烈、令人銷魂的事情，因為這類活動可以轉移他的思想，使他暫時不想到自己。‘人總是試圖忘記自己。’但是，面對自己為什麼如此難以忍受呢？帕斯卡爾回答，因為在想到自己時，人就會看到生存的悲慘。在孤獨的時刻，‘無聊會襲擊人’，還有抑鬱寡歡，悲傷不幸、苦惱煩悶、厭煩不樂與絕望，人就會感到人生的‘虛無、寂寞、無能、依賴性、脆弱與空洞，就會預感到死亡的威脅，感到死神主宰人類的生存，人生不可避免地走向墳墓。”

蛇告訴小王子：人多的地方也很寂寞。

06-張愛玲的愛情。

我不知道千尋與白龍之間是不是愛情，但小王子和玫瑰之間一定是。只是最初他們都帶自己原有的自負、習性全副武裝地去面對彼此。所以才會兩敗俱傷。愛情大概需要在相處過程中，剝掉一層一層的殼，然後再磨出一層一層的繭。狐狸教給小王子其實也不是馴養，而是卸下心防，不用對待眾人的方法對待愛的人。期望他們再次相遇，玫瑰也會用最柔軟的一面對待小王子，而不是把卸掉防備的小王子刺的遍體鱗傷。

在這兩個故事裡，除了兩情相悅的愛情，還有一廂情願的痴心。那就是狐狸和無臉男。在遇到小王子，遇到千尋的那一刻，他們就拋開了所有的自尊，卑微的去愛去付出，即便明知不可能。沒有馴養，都只是心甘情願。

不知該怎麼定義這種一個人的愛情，可世間就是這樣的痴心。刻薄如張愛玲，卻也還是低到塵埃裡。我們身邊可能都會有這樣一個人，沒準，我們就是這個人。

我祝福小王子和玫瑰的愛情，可也真的喜歡無臉男的溫暖。他身上有我們自己所有的樣子：在無意義的生活裡佔盡了貪嗔痴，試圖吞掉一切，卻又無比空虛，然後痴心不改。

可能我們都一樣，一邊羨慕著千尋，一邊活成了無臉男。一邊在美圖軟件裡修出盛世美顏，一邊在現實生活裡沒皮沒臉。一邊想要找回初心，一邊在整理偶有延誤，卻定會起飛的小心機。

我最喜歡電影中的幾個場景：

一是無臉男陪千尋坐在海上列車中，所有人都已下車，只剩下他們兩個。時間好像靜止，列車卻像要一直開下去。這是我認為的愛情的樣子。

其次是千尋用大家為她編織的髮箍綁頭髮的情景。自然、認真、心無旁騖。我反反覆覆看過無數遍，依然不厭。這是我喜歡的女生的樣子。

然後就是上面這張，紛亂生活中，在短暫的圓滿和寧靜裡，所有的不甘，都甘之如飴。這是我期待的生活的樣子。

還有一個，是無臉男張開小嘴，乖巧的吃蛋糕的樣子。這是我喜歡的自己的樣子。

願我們在大虛無裡都能找到自己的小歡喜。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