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天、地、神、人

1.前言

    12月2日是我的生日，恰好今天上映了一部電影《你的名字》，於是和研究海德格爾哲學的趙雄峰老師一起在吉大巨幕影城看這部電影。

    看完之後覺得電影的內容和自己最近思考的問題相契合，便就電影內容與趙老師交談，結合之前的一些思考的結果，借用海德格爾哲學中的一些語詞，寫了這篇文章，以固定這些思想。

    文章有劇透，打算看這部電影的朋友可以看完電影之後再閱讀此文。

2.本真狀態

存在主義認為，人的本真（authencity)狀態乃是現實（reality）與超越（transendence）相互緊密結合的緊張結合。逃遁入其中任何單獨的一端，人都會陷入非本真的存在之中。

如何理解本真呢？我對的理解是，本真狀態是人本源而真實的存在狀態。亦即人本來且一致就是如此存在的。（本真的德文是eigentlich，詞根為“自己”，有“實際上”“原本”之意。趙老師解釋：本真存在是自己本來，如其所是的生存，聽神和良知本心的呼聲。）

以往的求真（truth）者所追求的真理，往往僅指事實（fact）和現實（reality）意義上的真實，因而回避甚至拋棄了對於超越（transendence）的屬性，他們的探索並非本真（authencity）的真實。然而不論是全身投入於現實還是全身投入於超越的存在，都絕非本真的存在。無論中世紀對於宗教的沉浸還是資本主義世界中一頭扎進現實與物質世界裡，人都是處於一種非本真的狀態。

自古以來，人就與神（以及包括神在內的超越之物）同在，唯有到了近代，西方科學進步，求真（reality）意識覺醒並急劇擴張，以至於“上帝死了”，並且西學東漸，東方的我們也拋卻信仰之後，人的存在才開始越傾向純粹現實（reality）的一邊，遁入“無神”之中。人們從此眼中逐漸只有現實、世俗（Secular）的生活，這就是虛無主義的源頭 。

以往的哲學理念之所以不能究竟地解決虛無的困境，是因為求真者都向著現實（reality）去求索，而這樣的求索越是深入，其實離本真就越為遙遠。比如存在主義者說人生本無意義，但是我們要選擇一個意義為之去生活。這不能解決現在人的問題，試問如果意義可以選擇，而非命中註定，而非由某種超越的東西賦予，那麼這個意義就太廉價了——它無法支撐其我們現實之外的追求，而只能在我們於現實的追求中提供一點激勵與助力。這是人在失去意義，離開本真狀態之後陷入空虛乏力，在痛苦不堪之時、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計。

3.神與時間

人是時間性的存在，時間是人基本的存在形式。
——海德格爾哲學

 那麼神究竟是什麼？神究竟是如何進入我們的生活的？為什麼我說神與人同在？為什麼有人之處，就有神明？

這裡試圖通過對日本電影《你的名字》的闡釋來回答這些問題。

電影中小鎮的神社裡繼續著古老的儀式，但是這麼做的原因卻連神社的主人（姥姥）也不得而知。因為過年前的一場大火燒燬了所有的古籍。但是姥姥卻說，即使如此，我們也應該繼續儀式，因為這是維繫與神的聯結。是的，古人蔘拜神明方能得到神的眷顧。儀式一旦失落，神與人的聯繫就被打斷，人將難以得到神關於命運的暗示。故事的主人公在最後也 不會因為紅色的結繩“初識”或者”重逢“。這裡之所以說“初始”或者“重逢”，是因為在神的世界裡，在我們觀眾的眼中，他們是重逢；而在他們直線性的時間之中，他們卻只是初始。（此段需要結合文章的後半部分理解）

人是時間之中的存在，而電影中的神則在時間之外，這麼說並不是強調神不受時間左右或者神是永恆的；而是，故事中的神擁有編織時間的能力：每個人線性的時間在神的手中如同編織繩結用的絲線在人的手中一般。人處於時間之中，只能從絲線的一頭走向另一頭；而故事中的神明則手握這些絲線，在編織著。他決定一個人的線與另一個人的線的交匯與分離，結合與斷裂。

電影中的神不僅僅可以讓絲線在同一個結點（一個時刻）上交匯，它甚至可以將絲線拉扯、裁剪與對接，使得絲線在不同的結點（不同的時刻）交匯甚至相互聯結、嫁接與分開（例如故事中男主角與女主角二人生活的時間其實是交錯的，但是他們卻可以在交錯的時間中溝通、相識）。

但是人畢竟還是時間中的生物，人被限制在時間之中，因此故事中的主人公在自己的視角中，會“忘記“那些被拉扯、裁剪和對接之後的時間。

在我們這些電影世界之外的觀眾(我們其實開的是神的視角)或者神的視角中，他們是”忘記“了那一段經歷。在他們所處的世界裡，在現實（reality）意義上，那一段故事（也就是電影的主體部分）是不存在的。

他們的視角下，自己的現實生活中只是平添了一段迷茫、覺得“似乎有什麼”、似乎“在尋找什麼”，以及最後相遇之時的“似曾相識”。我們可能會把這種似曾相識做心理學意義上、精神分析的解讀——這就是之前所謂的當今求真者的歧途：他們僅僅試圖從現實（reality）的角度來解釋奇蹟、解釋愛、解釋命運，他們的這種努力讓現代人與現實越來越近，但是與本真越來越遠。

本真不是現實，或者說不單單是現實。本真是現實與超越的結合。超越中蘊含著神、奇蹟與其他一切不可經驗、不可言說之物。本真之人與神同在，因為神就蘊含在本真的存在之中。

看過《蝴蝶效應》的人會說這個電影很虛假，因為人如果超越現在回到過去，想要改變什麼，結果往往令人難以預料，因為現實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系統，我們改變了一件事情，試圖改變一個 結果，結果這一個變量卻導致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要注意，這也是神與人的不同。神是具有更高維度的智慧的存在，我們的時間與時間之中的人生（事件）是神手中的結繩。一個經驗豐富的結繩工匠能夠準確地把握自己每一個結對整體的影響。所以，大家大可不必擔心，神改編人類的劇本會導致無法預測的結果——或許對我們來說那是無法預測的，但是它卻在神的掌握之中。

4.神蹟與命運

我們依據神蹟、神的啟示去努力方能達致神賦予我們的命運。這裡給予了那種超越的意義的來源：神的啟示。是的，神的啟示引導我們走向我們的命運，實現我們存在的意義。意義因此得以有現實原因之外的超越的根基。

但是神為什麼要給我們啟示呢？神的啟示會將我們引向愛還毀滅？
 
故事之中，神將主人公引向了拯救與愛，神改變了女主角三葉的命運，使得她得以有機會拯救村莊和存活，並且改變了男主角瀧的命運，使他得以參與拯救村莊與獲得愛。

但是如果沒有神蹟（紅頭繩），那麼從神與我們的視角來看，故事根本不會發生，二人的命運也不會改變：男生將繼續平凡的生活，而女主角將在高中時期失去生命。而從他們的視角來看，即使女主角活了下來，最終的結局也只會是兩個人的擦肩而過，而不會有那一句“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電影在這裡其實強調了傳承下來的儀式的重要性，即使我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不知道它們是幹什麼的，我們也不應該拋棄他們，因為它們是我們與神的連接之所，是我們獲得神蹟、獲得神示的地方，而我們的參拜與祈禱，或許也是神將我們引向美好未來的原因。不論如何，從現實的層面分析，虔誠的祈禱與參拜至少能夠讓我們堅信這一點，於是我們的努力才會獲得形而上的意義。

我們的社會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也過多得拋棄了這些讓生命與神相連接的儀式，斬斷了國人與我們的神的聯繫。有人說現代人的生活缺乏信仰，其實這麼說是不確切的：信仰不一定容納了神，信仰共產主義，信仰科學，甚至信仰人間佛教（說佛不是神，而是把佛當作了悟的人來信仰，這個佛教理念其實也很好，因為更易於被現代人接受。我的一篇文章《為什麼要信佛》也是基於類似的理念寫的，基本的特點就是無神，將佛教哲學化）這些都是信仰，但是它們都缺乏神的一席之地，它們因此不能將我們引向本真的存在。

同時電影中的命運論與神的力量也不是塑造人生、創造奇蹟的唯一的因素。我們可以看到電影中兩位主角在神啟並得知了命運之後的努力，如果沒有這努力，他們也不可能成功地“改變命運”（從我們和神的視角來看）。這種由神蹟和命運參與構建的足以改變命運的努力，才是那種具有神聖意義的努力，與存在主義者、實用主義者和胡適先生強調的“自己選擇”的意義，顯然具有天壤之別。

神與人同在，即使是不信神者也能從現實的角度理解，有我們所不可認識的超越性力量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拒斥神明及一切無法實證的概念的現代人與本真之人在這一點上沒有區別。但是本真之人則是更加敞開地面對這種超越性的力量，他們參拜與祈求，等待神的昭示。他們因此是有家的人、是有故鄉的人、有根的人。而前者則將長期作為漂泊者與流浪兒。
    
海德格爾說：“神的靜默之言，唯有希望聽見者得聞之。”

5.天、地、神、人

海德格爾的晚起哲學提出了“天地神人”四重整體的世界，人當逃離技術對人的異化（依照本文的概念，就是遁入徹底的現實、科學reality之中），進入天地神人這個完整的世界，方可詩意地安居，這裡借用海德格爾從荷爾德林的詩歌中解讀出來的概念，繼續我對這部電影的闡釋，有所借鑑，但未必貼合先哲本意：

天，是神的所在，是神的澄明開示，不是現實之物，是永恆，是對超越的展現。

地，是人的居所，是人的辛勞之地，是現實的生活，是時間，是對超越的遮蔽。

人，就是我們，生活在天地之間，低頭勞作，偶爾抬頭窺見閃電，方知神與我們同在。

神，被擬人的語言描述的，生活在天穹，為人所信仰、參拜與祈求，偶以神蹟示人，具有超越我們理解的主宰性的力量。即本文所欲描述的。
但需要強調的是，作者、藝術家與詩人也都生活在大地之上，只能偶爾看見抑或依稀記起神可能的模樣，換言之，上文的努力並不是為了給大家描繪出日本的某個具體的神祇的樣子，而僅僅希望揭示神在生活中至關重要的地位；因為神的模樣，需要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生活中去被開示、去感知。


 紙上塵：神與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