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夜姬物語》觀後筆記

電影《輝夜姬物語》改編自成書於10世紀左右的日本文學作品《竹取物語》，其作者已不可考。竹取物語之於日本就如嫦娥奔月之於中國，是一部家喻戶曉的傳說故事。《竹取物語》講述了一伐竹翁在竹中意外取到一女嬰，起名為“嫩竹輝夜姬”，悉心養育下三個月便長成傾城少女。後五名貴族子弟向她求婚，卻均遭失敗。皇帝想憑權勢強娶，也遭其的拒絕。最後，輝夜姬不得不返回月界。而辛苦養大輝夜姬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只好目送她離開。

就個人閱讀體驗而言，原著更像兒時讀到的民間傳說，在幻妙的意境中以一種樸素的方式講述著輝 夜姬的故事。書中描繪的輝夜姬給我這樣的感受——她是流至人間的仙子，雖身處人間，但與人間存在著距離感，是超脫於人間的。而在電影《輝夜姬物語》中，高畑勳將情節做出較大改動，輝夜姬也從書中“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變為電影中“有血有肉的小姑娘”。製片人西村義明曾向高畑勳發問：“為什麼是現在的這個輝夜姬呢？”高畑勳沉悶片刻，以略帶恐怖的強大氣息向西村拋出三個問題：一是“輝夜姬為何選擇了在地球降生，又為何離去?”二是“輝夜姬在地球這三年多的時間具體做著什麼，又思索著什麼？”三是“原著中輝夜姬因犯了罪被貶至地球受罰，她犯的罪和受的罰是什麼？”西村答不上來。而這三問，正是《輝夜姬物語》這部電影要回答的問題。

關於輝夜姬降生於地球的緣由，不由讓人想到《紅樓夢》中補天頑石聽聞紅塵榮華富貴而動心下凡的情節。在月之都，有一位仙女曾踏足凡間。由人間返回月界前，需被接送使者披上“月之羽衣”。“月之羽衣”可清洗靈魂、抹去記憶。仙女雖被抹去記憶，但每當她凝望地球，便唱起“鳥兒蟲兒和野獸，青草樹木和花......”這首歌謠，同時眼淚也不自覺湧出。見此輝夜姬不免好奇：究竟是什麼讓月之羽衣也無法抹去？進而輝夜姬心生糾結，想親身體會一番。與補天頑石不同，輝夜姬所神往的並非塵間榮華富貴，而是月之羽衣無法抹去之物。這正是輝夜姬在月界所犯之“罪”，“罰”則是被貶去月界眼中汙穢的塵俗地走一遭。但若月之羽衣可洗滌靈魂、抹去汙穢，則其無法抹去之物必不屬於汙穢。這樣說來輝夜姬真的有罪嗎？

影片中輝夜姬的山野成長史佔全片近四分之一時長，而原著對此著墨無多，僅有半頁。數月的鄉野生活給輝夜姬送上了“來時驚喜”，這是她在之後三年裡心心念唸的美好回憶。此時輝夜姬和身邊的鄉野孩童並無二致，她由老翁和老嫗悉心照料享受著親情溫暖，和小夥伴們嬉戲玩耍、挖筍偷瓜，也與她的青梅竹馬舍丸哥哥互生單純情愫......輝夜姬沒有任何桎梏，就像竹子般舒展挺拔地生長於天地之間，她的長速也如竹子般，數月就出落得亭亭玉立。然而生長快，則預示著離去也快。果不久，伐竹翁就用竹中冒出的黃金在京城置辦了宅邸，輝夜姬就此與鄉野生活別過。

入京伊始，華美的衣物、氣派的宅邸讓輝夜姬感到驚奇。她本以為這是片可肆意生長的新天地，不曾想卻是紅磚綠瓦與規矩禮數編成的上等鳥籠。伐竹翁自認為替輝夜姬做出如此選擇是天意指引，竹中突然湧出的金子和錦綢，難免讓伐竹翁產生將輝夜姬培養成高貴公主的想法。而從更深處來看這是受到俗世觀念的指引，他自認女兒少不經事，想給女兒謀個好未來、尋個好歸宿，卻忽略了女兒的感受與訴求，即便在一千多年後這樣的悲劇仍常上演。

命名宴晚，賓客酒後無禮的輕蔑言語深深刺痛著輝夜姬，她情緒爆發，只想逃離。她奪門而出向外奔去，月光下華服在京城大道上層層剝落，如在極力甩下身上的重負。須臾便奔回了山野故居，記憶中的山野是充滿生機的，而現今冬日的山野是荒蕪的。出於伐木生計，舍丸一家暫前往別處。山眠人散，輝夜姬漫無目的地遊蕩於雪原，終體力不支臥於雪中睡去。有人說這是場夢，還有人說這時的輝夜姬已經死亡，只是天庭認為對她的“罰”還未完成，故將其復活。

命名宴使輝夜姬名聲大噪，愛慕者紛至沓來，宅邸門庭若市。五位皇族子弟將輝夜姬比作傳說中的稀世珍寶，但正如樹木生不出金枝玉葉、鼠皮不可入火不焚、蟲子變不成頂珠神龍、燕子無法產出安產貝殼，輝夜姬本質上只是個真性情的女孩，並不想成為高貴的公主殿下。皇族子弟們愛的只是輝夜姬的美貌與才華，其他一概漠不關心，這時的輝夜姬在眾多的追求者眼中不過是個價值的符號，美貌與才華構成的價值調動著他們的私慾。先前讀《穗子》時看到這樣一篇短評：“真想告訴全天下的少女們，十幾歲時，遇到喜歡你的人，一定要心存感激的去珍惜，如果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也一定認認真真的感謝。因為在之後漫長的人生中，陰毒苦辣的生活會一點點撕下你嬌弱的少女皮肉，打爛你的自尊，砸碎你的血肉，你要慢慢變得老臉老皮，被侮辱了也可以當作沒事一般笑。再也沒有人把你看成星辰一般的珍惜你。你是一個工作家境、收入、性格、長相和學歷的整合，你唯獨不是那個十幾歲會哭會笑會嗔的少女。好好珍惜那些少年吧，別辜負。因為此後，你要經歷太多懷疑自己是不是壓根就不值得被愛的時刻。那些時刻裡，唯有記憶中少年們純真羞澀的眼神，才能稍稍撫慰你的創傷。”對於凡間天人輝夜姬而言，她帶著天人的品性降臨人間，常受骯髒所擾但不被骯髒所染，也有天神可將其從塵俗汪洋中撈起。而作為塵世凡人，受不潔之物的沾染是無法避免的，故需不斷尋些美好與之中和。

被天皇從背後抱住的那刻，輝夜姬內心不自覺地吶喊著離去，月界做出了迴應，將在八月十五日將其接回，即便她對人間美好仍有眷戀。她要回山野最後一次，不曾想竟與青梅竹馬舍丸哥哥再次重逢，她與舍丸緊緊相擁，自由翱翔于山野天地間，縱情釋放著人的天生情慾。可一切都太遲了，輝夜姬即將離去，舍丸也已成婚育子。舍丸雖與輝夜姬有著共同的美好回憶，卻仍是俗世中的一員，美與醜的結合體，最後能給予輝夜姬的不過是一段喜中含痛的露水情緣罷了。

時日已到，阿彌陀佛來訪團在一片笙歌中前往地球迎接輝夜姬。臨行前，輝夜姬含淚駁斥，人間並不汙穢，鳥獸蟲草木花和人情都煥發著光彩......話未說完，無垢無慾六根清淨的天神為其披上羽衣，輝夜姬便成了木訥的天人隨行離去，只是每每回望藍星時總留下羽衣抹不去的淚痕。

《輝夜姬物語》不僅是對成長的探討，更是對生命的探討，作品無疑在傳達著生命的美好。高畑勳說這是一部通過反面襯托來肯定地球的作品——好不容易來到地球，沒能充分地享受美好而抱憾離去，以遺憾來反襯美好。輝夜姬心中對離開地球的吶喊暗含著對死亡的選擇，或許這是她在地球所犯之“罪”，而抱憾告別本可細細體會的人間美好則為地球之“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