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藤原書記這麼好笑？漫談《輝夜》的喜劇技法與情感線索

校園戀愛輕喜劇本該是爛俗的代名詞，無聊的象徵，我也是懷著這樣的成見看《輝夜》第一集。結果在看片的過程中就有了不一樣的感受：正經的說，那是藉助立體的喜劇技法與對戀愛元素的合理操縱，我看到了一部技術先進的喜劇；直白一點，就是藤原書記這個粉毛水母頭真是太好笑了。

怎樣才能讓一個故事，或者一個角色好玩起來？

這要從喜劇的本質說起。

優越——“傻子”的狂歡

世上令人發笑之物數不勝數，但喜劇的本質依舊眾說紛紜。

其中一種頗具影響力的說法認為喜劇的本質是“優越感”——人們會因為看到能力和道德上遠遜於自己的角色而產生歡樂。霍布斯就持這一觀點，批評家弗萊則將其稱為低模仿——在作品中創造能力低於讀者的角色以造成詼諧譏諷的效果。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喜劇作品中容易出傻子，觀眾們也樂於看他們出醜現眼。

而在《輝夜》這部作品中，男女主角其實也都扮演了“傻子”的角色。他們同屬於一種特定類型：高智商怪人。美劇《生活大爆炸》中的主角謝爾頓就是典型的高智商怪人，其特點為聰明過頭，反而產生各種令人迷惑的神奇操作，鬧出了諸多笑話。同樣，《輝夜》一劇的兩位主角也因為平日過於“高智商”和正經，一旦進入感情領域，在許多方面反而顯得比常人更“傻”、更不可理喻，在一次次莫名其妙的彼此算計中弄巧成拙，倒黴出醜，為觀眾帶來了歡樂。

而與兩位高智商怪人不同，另一個角色藤原千花屬於“真正的傻子”。兩位主角雖然也扮演了傻子的角色，但卻有著正常人的動機和弱點——對對方的愛慕、羞澀、以及強烈的自尊，這種矛盾的心理造成了兩人的內心衝突：想接近對方的渴求與自我防禦間的矛盾。而藤原千花則不存在任何自我危機和矛盾，也沒有真正的弱點，奔放的個性更無法以常理被預測，所以在爭鬥中心懷鬼胎的二人往往被藤原所打敗。正如“天才克常人，傻子克天才”的老話，藤原千花作為無弱點的真正“傻子”反而能讓機關算盡的兩位天才怪人狼狽不堪，成了這部劇最有趣的部分。而藤原本身忽神忽鬼的個性以及害怕打雷奪走肚臍眼等奇葩之處，更增加了主角二人被“傻子”打敗的悲慘羞辱感，統統轉化成了觀眾的快樂。

反諷——嚴肅的消解

除了由傻子製造優越而產生的歡樂，另一個視角則是對嚴肅敘事的消解與反諷。

這種喜劇的作法在於先賦予某物宏大的意義，再將其破壞降格日常乃至低俗的實質，從而產生一種荒謬的喜感。換言之，這種作法很像吹泡泡，泡泡吹得越大，炸裂時的空虛與荒謬感就越強。

而《輝夜》的反諷其實貫穿全片，最主要就是對戀愛關係的諷刺。在片頭，誰先表白這一問題被妖魔化為對控制權的激烈爭奪，中學生青澀的自尊被宏大化為恢宏嚴肅的“戰爭”敘事，這就是被吹起來的“泡泡”。但隨著劇情的進展，當觀眾發現所謂你死我活的“戰爭”就是兩個高中小朋友毫無意義的心機互懟時，這種荒謬的喜感就油然而生：兩人越是一本正經，如臨大敵地“鬥智”，反而更讓人發笑。

而戳破兩人“鬥智”泡泡的針也是藤原。她的負責把陷入白熱化狀態的兩人從宏大嚴肅的智鬥戰爭敘事帶回日常，原因在她本身不會“讀空氣”，完全感知不到兩人的戰爭對決。如在第一集中，藤原吃掉饅頭的舉動就是對兩人內心構建恢弘戰爭的粉碎一擊——在天才眼中戰爭決勝的關鍵卻被傻乎乎的同學一口吃掉，讓參與者崩潰。同樣的劇本也出現在藤原吃拉麵的劇集中，大叔構建的以拉麵對決為中心的恢弘戰爭與吃麵者藤原無知無覺的單純形象形成了鮮明反差，而由於身為“傻子”的藤原不知道自己行動在觀察者眼中的重大意義，反而造成了荒謬的喜感。此外，更多被反諷的對象則是老套的戀愛橋段，如“修羅場”、“開車兜風”等，同樣用於製造反差。

當然，這種手法也存在侷限，即面對一些無法理解反諷的對象沒有效果。比如有的評論認為“天才頭腦戰”是標題欺詐，認為“戀愛就是戰爭”很殘忍很有違人倫，這些人顯然就不具備欣賞反諷所需的幽默感。

節制——對戀情進展的慎重

《輝夜》一劇之所以在喜劇上如此成功，重要原因是因為它很好迴避了“愛情”，或者說實質戀愛階段的因素。

愛情本身是無聊單調的，有趣的是人們因愛情做出的蠢事，其衍生的喜劇悲劇，愛情進展中的自我危機，以及以愛情為動力催生的冒險之旅。純粹的愛情導向幸福而平靜的生活，這恰恰是追求戲劇的作品所無法接受的。這也是為什麼以愛情為主題的作品往往充斥各種獵奇橋段，如多角關係、病態依戀、莫名其妙的誤會誤解與各類天災人禍，都是為了竭力避免讓男女主角順利走到一起。沒有觀眾喜歡看夫妻幸福美滿的平靜生活，所以當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後，童話就會結束。

而《輝夜》一劇採用了一個頗有新意的想法——將男女主的關係長久限定在告白之前。採用這一技法，作者不需要設置奇葩的劇情阻止戀情的進展，也不用面臨因感情融洽導致的平靜與無聊。兩人的關係被長久定格在了一個充滿矛盾與不穩定因素的試探階段，刺激而又充滿戲劇性，成了製造喜劇的完美驅力。

共識——修成正果前的臨門一腳

但就本劇來看，主角間的關係本質上可能不算愛情，因為兩人間缺乏一種“共識”。共識的意義為：某人A知道某事，同時A知道B知道同一件事，以及A知道B也明白A知道這件事。一如《皇帝的新裝》中，每個人都知道皇帝沒穿衣服，有著“共同的認識”，但由於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皇帝沒穿衣服，為此“皇帝裸體”一事無法由“共同的認識”變成共識。這導致人們一度陷於懷疑與焦慮，怯於說出自己的觀點，直到某個小孩把這個共識喊出來——國王真的沒穿衣服。

同樣，四宮與白銀二人也處於有共同的認識，但無法達成共識的階段——自己知道自己喜歡對方，對方喜歡自己，卻無法百分之百明確對方的觀點，由此產生了對風險的恐懼和焦慮，導致進度踟躕不前，也成為了讓作者大肆發揮的穩定舞臺。這時候，兩人間最缺的就是一個小孩，大聲喊出：“國王就是沒穿衣服！（四宮和白銀就是在戀愛啊！）”

最適合這個角色的是誰？

無疑是藤原千花。但問題來了，藤原是一個“傻子”，她在劇中完全無法讀懂兩人之間的關係，無法理解天才針鋒相對的智鬥與宏大的戰爭敘事，只會很興奮地幫倒忙：“嗚啊！皇帝的衣服真是太酷炫了！我也要買，誰告訴我在哪裡買，在哪裡買啊！”

結語——從無所不能的藤原千花談起

如果有一個角色能串聯本文所有內容，那除了主角，就是書記藤原千花了。

這個角色的“傻子”行為是如此恰當好處，以至於讓部分讀者產生了對藤原動機與人格的猜疑。這種懷疑十分合理，藤原是鑄造喜劇效果，平衡主角間緊張關係的核心工具：

一方面，她身為傻子與天才剋星，屢次挫敗二人的陰謀將主角置於可笑的境地；

一方面，她是戳破氣球的針，將嚴肅敘事消解為荒謬的喜劇；

一方面，她是主角間愛情滋長的最佳見證，擁有打破隔閡的最佳條件；

一方面，她又能恰當好處地對各種機緣視而不見，確保主角無法迎來共識達成的一天。

這個人身上集中體現了作者喜劇與愛情兩條線索的構思思路，一個超級“工具人”，無怪乎能擁有強大的存在感。而其背後體現的思路，恰恰是對喜劇路線的有力把控，與對戀愛因素的合理節制。在我看來，這是該劇戰略上的成功之處，因為戀愛和喜劇的深度融合並不容易：戀愛是線性的，只要有了開頭就必要會發展，而寫好戀情對作者的藝術技巧要求更高，同時戀愛也很可能和喜劇主線形成競爭，沖淡作品原有的特色。

而《輝夜》一劇很好解決了這一問題：開頭通過節制愛情進展以喜劇勝出，後期開始逐步添加對人物的刻畫與內心塑造。這種節儉的手法避免了長篇心理白描、雞湯說教的無聊段落，讓整體風格更加緊湊，也使得一個濫俗的主題能因此做出新意、做出風采。而這一過程中，藤原書記粉毛大頭散發著的喜劇光輝更照耀著整部作品，與主角二人躲躲藏藏的愛情線索交響輝映，不斷髮出夢囈般的不可名狀之聲，推動著劇情的滾滾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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