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psycho-pass和自新世界是我同時追的兩部新番，卻沒能第一時間寫評論，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雖然感觸萬千，卻理不清複雜的關於反烏托邦、人權、人性、種族、社會治理的思緒。多年以後我的認知有了些許成長，恰好這幾年發生了幾件令我有觸動的社會事件，因而重看了好幾次，斗膽來梳理一下我的思考。
雖是同一年的作品，製作精良程度和得分都在一個域，但一年的新番少說也就好幾十部，為何pp和自新世界總是被拿來對比呢？這個片子的“反烏托邦”標籤說明了部分理由，二者都刻畫了一個有無奈的“合理性”和所謂“先進性”的極權社會。一個由西比拉系統統治，一個由倫理委員會統治。西比拉系統的統治執行依賴的是什麼？是那把測量內心犯罪指數的槍“支配者”。倫理委員會呢？是不淨貓和基因內刻的愧死機制。而它們的邏輯有一個根本點是相同的：危險的個體必須在他作出實際危害前就直接排除，也就是有罪推定。按現代法理，我們大多數人認可無罪推定，因為我們認為人的生命權大於社會的大部分其他權利，只有在行為直接威脅到了其他人或整個社會生存權的時候，才可能進行個體的生命剝奪。從這個角度來講，科技極端發達的psycho-pass社會先進還是落後？科技被嚴格管束的“復古”新社會先進還是落後？無論二者的表現形式有何不同，它們同屬於社會個體的生存權取決於第三方界定的設定，而這個設定，讓人不寒而慄。
重看自新世界時，常常因新的領悟感到徹骨冰冷，不僅僅因為它的幻想，更是因為它的前瞻。這兩部片子，都可以當作科幻來看，社會和世界觀的架構上，其實他們並沒有離如今社會太遠。這兩年AI已經是一大熱門話題。AI在智力上逐漸會超越人類已被越來越多人所接受。我常常在一些討論中看到對AI替代人類作為一個客觀評判者的期待。在阿爾法狗能輕易擊敗人類棋手的今天，暢想一下AI能測度人的精神活動狀況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同樣地，在那位賀某人驚世駭俗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後，潘多拉的盒子已經被開啟，基因工程製造出又一個從生物學角度控制行為底線的八丁標絕不是什麼天方夜譚。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技術上完全可行時，這個生存權的界定，究竟遵循什麼標準？由誰/什麼來定？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中，兩名無辜的嬰兒是此事件的直接受害者。激進的希望直接取消她們生命者有之，寬容的認為兩名嬰兒的基因漂變不會影響人類整體基因庫，因而只要不告知她們自身即可的有之，悲哀的認為人類基因庫從此拉開混亂序幕，因而兩名嬰兒將來應該被剝奪生育權者有之。因為無罪推定，我們不能摒除她們的生命。但是在有罪推定下，哪一種選擇是更符合社會利益的？誰來決定？生存權、生育權，都是她們的基本人權，但是基因改造下，這個人權還存在嗎？界限在哪裡？兩部片子給出了不一樣的回答方式。
Psycho-pass中，西比拉系統基本遵循了唯一“客觀”的標準：犯罪指數測量。這是一個冷冰冰的、尺度衡一的度量。邊界則由計算得來的犯罪概率決定。因為計算是不會出錯的，西比拉系統的裁決看起來那麼一視同仁而“公正”。然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又是如何決定的呢？難道西比拉系統能計算出一個犯罪指數異常的個體最終能有多少概率導致社會崩壞？導致多少個其他個體滅絕？這個概率的臨界點應設在何處？80%？60%？40%？這個界限，事實上只有天花板和地板，任何其他數值，都是對一部分人的暴政。自新世界的八丁標的界定就更復雜。在底線上，它遵循了一樣的一視同仁原則：由基因改造來保障的愧死機制，只要企圖殺害人類同胞自動觸發愧死，輕則無法行動重則暴斃。然而對其他危害程度略輕的行為和企圖，界定權歸屬於倫理委員會的“人”。是人，自然難以保證一貫的精準——而這正是人性所在。我們真的能確信世界上有一個可以穩定衡量人的生存權的客觀體嗎？這個所謂的“客觀體”，憑什麼保證自己是客觀的？尺度界定真的存在客觀嗎？
在這一點上，兩部片子的表現也有所不同。它們的差異，體現在對運作機制中的異常個體的處理方式上。在psycho-pass中，犯罪指數正常卻有犯罪衝動的異常者是高智能高情商者，因而他們（的大腦）會被招安到西比拉系統中——沒錯，西比拉系統本身就由一個龐大的網狀大腦聯合系統構成，也就是人腦計算機。這些偏離了機制的人，要麼被剝成一個西比拉系統中的工作大腦，從而跳出了社會，要麼被抹除。因此，整個系統就可以維持穩定尺度，還改良了系統的計算力，所謂“一舉兩得”。然而，這個更新機制只能保證評判標準是穩定的，卻不能保證它是客觀的。由於人腦的自我意識，當它起了一些其他念頭的時候（比如太想要慎的大腦而屢次放過他），根本沒有約束它的力量。自新世界中由於愧死機制地板的存在，它的異常者是惡鬼（愧死機制失靈）、業魔（咒力無意識溢出導致周邊生物異變）和咒力缺陷者（因為愧死機制運作依賴咒力）。解決方式簡單粗暴，在17歲成人前不授予人權，而隨時可以據觀察由不淨貓幹掉可能的不合格者。看起來似乎也是個自洽的系統，甚至在底線上還更可靠。而自新世界比psycho-pass更打動我的恰在這個例外：它曾經有過，現在還有著廣闊的不同物種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只有人類有咒力和愧死系統。
自新世界首先震撼我的觀念是，人類並不是唯一可以發展出文明和智能的物種，化鼠也可以。雖然化鼠的智力一開始比人類要低下很多，但當斯奎拉的部落擄獲了被控制和禁忌的前科技時代的行走圖書館擬蓑白後，它們的科技與智能很快就能與人類平起平坐了。誰都不能否認片中的斯奎拉也就是一開始的野狐丸，它的深沉心機與謀略，絲毫不亞於任何人類梟雄。長期被當作勞動力來奴役的化鼠在它的帶領下反攻甚至差一點滅絕人類，是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代價。它們沒有咒力，卻可以通過手段去獲取並養育人類的孩子，以化鼠的認知繞開孩子基因裡的愧死，從而將矛指向人類。人類卻因為完善的愧死機制不能攻擊惡鬼孩子，這番謀略，不是學自人類嗎？為了種族的延續和獨立，當醜陋的化鼠剿滅人類的時候，人類除了憤恨，腦中難道沒有浮現一絲當初自己滅絕其他無咒力/科學集團/其他王朝人類的嘲諷嗎？而在這個背景下，八丁標的社會治理系統，還可稱為是自洽的嗎？
這部片子如果停留在物種主義的探討上，那它就不會被我當作發人深省的神作了。這個故事的伏筆草蛇灰線，從頭開始處處提到的只有化鼠與人類有同樣對數的染色體的暗示，直到斯奎拉被人類擒獲在審判席上悲憤喊出“我們才是人類”的時候，才令我有了些許猜疑，故事也推到了高潮。所有種族對立的鋪墊，這時都成就了這神來之筆。女主人公早季最後偷偷對被判處永恆刑罰的斯奎拉（保留了神經感知痛苦的肉塊……）實施安樂死，是因為她發現了這樣殘酷的事實：化鼠作為人類將前時代無咒力人群用裸濱鼠基因混合改造後的產物，他們與有咒力的人類，應有類似的身份認同。山上受刑的普羅米修斯，與眾神有何本質區別嗎？春秋時代被當作別的物種的奴隸，與庶民有多大區別嗎？只不過差一個身份認同，就可以任意宰割嗎？人性的界限又在哪裡？多麼冰冷啊，回到基因編輯的話題上，如果今日CCR5基因可以因為hiv的一些理由被修改，明日某基因又可以因為更美更強的理由被修改嗎？最終一步一步，所謂的更好的新人類可以將“落後”的人類修改成化鼠般的奴隸，開除人籍嗎？這個界限在哪裡？誰又能掌握界定這個邊界的權力？西比拉可以嗎？倫理委員會又可以嗎？自新世界對這個問題的展開實在是比psycho-pass深刻而巧妙得多。在psycho-pass中，無論怎樣的衝突，最終都是人與人的衝突，同樣的物種，同樣的種族，差異只在於數值的度量，因而身份認同的衝突會弱化許多。而在自新世界中，最初的身份認同差異存在於種族之間。人類對化鼠的苛待，一直到斯奎拉在審判席上喊出那句振聾發聵的話之前，起碼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同情心。化鼠派惡鬼孩子殲滅人類的時候，我甚至對這個種群產生了天然的正義的憎恨，自認為人類站在有理的一方。其實這不過是生存的鬥爭和高智能物種的獨立的鬥爭。當化鼠也成為人類的時候，當知道面前在屠殺的和被屠殺的是和自己一樣的群體的時候，誰還能這麼無動於衷嗎？因為它們不是人，所以不要緊，那它們是人，怎麼辦？因為對方不是我國的，不要緊，如果是呢？因為對方不是我家的，不要緊，如果是呢？同理心三個字，是否應該，又該在多大尺度上，超越小群體的身份認同？這種巨大的撕扯感，我未在psycho-pass中體驗到，卻在自新世界中嚐到了灰暗的絕望滋味。惡鬼正是因為對化鼠的身份認同，才能去殲滅本該同胞的人類。同理心是人性的基石。只是同理心的界限又在哪裡呢？愛狗人士的爭議，衍生到雞鴨豬羊權的爭議，擴展到所有生物權的爭議，究竟界限在哪裡？似乎越看，疑問越多，而我均不能回答。但我卻認為並沒有一個所謂客觀的第三方可以去做這個“上帝”，裁決這些問題。自認為客觀的極權系統，會以傲慢的方式去處理問題；而只有意識到自己是有缺陷的、愚蠢的、會犯錯的人，才會給予社會寬容和制衡。
時光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當常守朱在西比拉系統面前牽強地說出“結論不重要，思考的過程才重要”時，我對老虛的劇本感到了失望。雖然psycho-pass還有2和3（恕我直言比1更差），這裡明顯的迴避就像一個啞炮。自新世界裡，早季接替了委員會的席位，她在心裡對斯奎拉的同情，是在依然大體恢復了舊秩序的八丁標中幽暗的光亮。在我的心裡，自新世界比psycho-pass更致鬱，卻也略有一些希望。
圍繞內容寫得已經夠多了，以外的劇情和動畫手法部分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雖然自新世界有著前半部分節奏拖沓，中後段作畫崩壞的許許多多值得吐槽的毛病，雖然動畫比起原著小說來應該略差一些，我還是願意給它滿分。相較之下，psycho-pass的動畫完成度要好得多，也是佳作。微薄思考，請多指教。
Ps額外多嘴一句本書本動畫的題目新世界より，沒讀日文原著，所以不知道是否出自某句話，如果有原著黨請指點哈。より既是從……而來，又是比起……更……。當念故鄉的音樂不斷響起，神棲町66的社會，是喻示著來自一個新的架構呢，收到了新的未來的啟示呢，還是比起新的世界，人類只不過總是在不斷沉淪反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