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含義與五匙砂糖的滋味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6-29 18:40:28 作者:如你所見 Language

在你望向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望向你。我看著你們相互凝視,看著你們的生存。

“……就在那個時候,那個惡魔來了。我一直剋制自己,不要去看那個惡魔,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看他,絕對不可以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反覆地念著。”

直到第59集結尾處大叔的唸白,作為觀者的我終於意識到了一種貫穿整部《monster》的獨特視角,即舞臺之外的凝視同樣是故事的重要組成。唯有將局外人的存在涵蓋在整體敘事之內,約翰作為惡魔的面貌才能真正從懸疑與驚悚的氛圍中悄然浮現。

當然,不加入這一視角,約翰本身也是一個惡棍中的惡棍,完美的“壞人頭子”:視生命如螻蟻,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嫁禍善良無辜的人,背叛為自己效命的人,甚至熱衷於聚眾放火、以誘導兒童自殺(以及女裝)為樂,在做過以上這一系列惡事之後,依舊像一尊俊美的大理石雕塑一樣受著不知情群眾的喜愛與信賴。不過,如果約翰的形象只靠這些斑斑劣跡便可以完整地勾勒出來的話,惡魔一詞也不過是一個修飾語,第59集的標題「悪魔を見た男」也失去了原有的深意。對於受害人自身的探索與塑造事實上是描下惡魔之輪廓的另一關鍵,相應的,看到這一輪廓的並非身在其中的受害人,而是舞臺之外的第三者——可以是作者本人,可以是觀者,也可以是相對於劇中角色而言的世界。

私以為,想要理解約翰何以被稱之為惡魔,上述關於視角問題的辨析是必要的準備。討論一個虛構角色,我們自然時刻要記住對象所處的獨特語境與自己作為讀者或觀者的身份,以免產生無知的斷言或無意義的重述,為已然重巒疊嶂的文字垃圾堆添磚加瓦。那麼,讓我們回到約翰本身,看看劇中約翰的惡魔之稱究竟意味著什麼。

約翰是一個愛乾淨的美男子,除了縱火,其他髒活累活並不樂意親自動手。正像所有“壞人頭子”類的角色那樣,約翰指使其他人為他殺人滅口。不過,如何徵用到忠誠可靠的苦力,這往往是塑造反面角色的關鍵所在,而作為觀者,對這一部分往往也懷有隱祕的期待,就我個人而言,大概是小時候看普法辦案類節目時所懷有的那種心情。於是尤根斯和心理學家見面了;於是尤根斯回憶起約翰了;於是尤根斯把圓珠筆插進自己的腦袋裡了;於是我的太陽穴驟然一跳。上述具有視覺衝擊力的畫面著實表現了約翰所具有的高超到玄幻地步的洗腦技術,(令我回想起來仍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不過對於一般創作者來說嚇人一跳並非其志向所在。

“我小的時候,每天都會被我媽打得半死,我還記得,那裡有一個我媽非常寶貝的大洋娃娃,那是一個長頭髮的女洋娃娃,我一邊捱打都會一邊向那個洋娃娃求救,但是她看到我捱打,只是一直在黑暗中冷冷地笑我,而且那個貯藏室還有很多很多我媽的照片,放眼望去全是我媽,全都是全都是她,其實我媽一直都在監視我……”

“……不知從什麼起,我變得開始等待他的來信了,甚至期待他的來信,那時候我就想‘他’也許真的是我的‘朋友’吧,然後有一天他寫了一封信找我出去,叫我到一間房子的地下貯藏室看看……”(第19話《怪物之深淵)

約翰是如何瞭解了尤根斯內心最隱祕的祕密,只能歸結於作品中未曾正面描述過的玄幻的洗腦能力,正如其他許多關於約翰的敘述那樣,作者只呈現了受害人的體驗而非事實本身,作為觀者只好也從尤根斯的眼中看出約翰的形狀。但是,尤根斯與其說在回憶約翰,不如說在傾訴自己,約翰作為一個引導者指導著尤根斯袒露本我的恐懼與焦慮(正好與心理學家當時所扮演的角色相吻合),到了尤根斯被要求指認引導者本人時,敘述卻戛然而止——雖然對於劇情來講已經足夠了。約翰顯露了存在,卻隱沒了人格,他僅僅是將殺人犯的本我需求展示在殺人犯的眼前,然後創造條件來釋放這一需求。對於不幸的尤格斯來講,約翰相當於此生最大的夢魘,恐怖之下遑論看清怪物的真容。然而,即使是從旁觀者的視角,約翰的個人意志同樣是難以察覺的。尤根斯的慘劇中似乎只有尤格斯一人和來歷不明的無端惡意:匿名信的引導並沒有改善他扭曲而痛苦的生存狀態,甚至故意令他在這恐懼中自我毀滅。

由此,倫克警官起初拒絕相信約翰之存在自然也是有其道理的。總是能夠準確地看到對方的生存境地、在“自為”的表象中抓住支撐其生存(existence)的記憶,自身卻彷彿沒有記憶一樣無可撼動,約翰的存在確實是充滿了糾結。視生命如草芥的約翰,是如何能夠理解偵探利亞特內心深處關於“處刑”的自我懷疑、又順勢將他推入自我否定之中的呢?

解答這一謎題,或者說進一步深入這謎團這種,不得不再次回顧以下羅伯特的故事。《MONSTER》中,不同人物的故事之間常常存在著相互映射、相互註解的關係,比如偵探利亞特之死可以視為天馬醫生的另一種可能,羅伯特與葛利馬兩人作為511幼兒之家的同屆生所經歷的相似又不相同的人生也具有類似的互文之趣。這一手法雖說有助於理解作品的思想內核,然而單純就觀看體驗來說實在是“刀上加刀”,慘淡人生之上竟還要添一筆難以言說如鯁在喉的悲傷。

“他就把可可端過來給我喝,那是他自己的可可,那明明是他自己的可可……真好喝,我是第一次喝到那麼好喝的可可,所以我就想送他什麼來答謝他。沒想到他卻對我說,我希望你能夠永遠記住我。那個時候,我們大家都很流行這麼做,大家都會把自己的事告訴朋友們,我們隱約感覺到,那些奇怪的課程似乎會讓我們的記憶一天一天慢慢變淡,大家都怕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所以我們……才會希望朋友能夠記住自己!”(葛利馬,第47話《噩夢之門》)

“我還記得約翰向我走來,手中端了一個杯子給我,我就想起了以前在孤兒院裡,每星期一次的期待。因為我最喜歡熱乎乎的可可了。”(羅伯特,第72話《沒有名字的男人》)

羅伯特雖然依舊留存有關於可可的記憶,然而這份記憶早已隨著被剝奪的名字而失去了原先承載的意義。即使羅伯特意識到這份記憶對於自身生存的重要性,卻再也無法知曉其重要所在——失去了過去的他再也無法抵達本真的生存狀態,正如作品中展現的一樣,他的一生在暴力與淫慾中沉淪,渴望見到“終結的風景”,死不瞑目。柏格森曾將記憶分為兩種,即機械的記憶和純粹的記憶。機械的記憶是生命有機體的習慣性重複,而純粹的記憶是對生活全過程的反應,承載著生存的意義。過去、現在與未來只存在於純粹記憶之中,“過去的事件提醒著現在,預示著未來。”羅伯特關於可可的記憶,原本連同對昆蟲的珍視、對朋友的善意,作為一個整體形成關乎生活的純粹記憶,然而成年之後的這份記憶隨著其他記憶的消失而變成了孤立的機械記憶,附著其上的模糊印象除去徒增焦慮之外,竟成了約翰操縱他的把柄。

羅伯特,正如作品中其他眾多人物一樣,看不到自身生存的全貌,故將掌控了他的約翰奉為神明。然而從第三者的視角來看,約翰的手段何其殘忍。同樣經歷過511幼兒之家的摧殘,(儘管他最終成了這個邪惡實驗的終結者),約翰自然能夠理解記憶被剝奪的痛苦,甚至僅有一線之差就會陷入羅伯特、葛利馬的處境,他卻彷彿未曾體驗一樣將這種痛苦化為操控他人的利器——依舊是無端的惡意。這樣輕鬆地談及關乎自身的恐怖與焦灼,也許對於約翰來說,這種痛苦和他手中的可可一樣,即使刻骨銘心,卻早已失去其中承載的意義,成為機械記憶的一部分。到了這裡,作為旁觀者,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沒有名字的怪物”,約翰將自我附著於這一名號的時候尚未進入511幼兒之家。不懷好意的實驗剝奪了511孩子們的純粹記憶,而有關約翰身世的劇情中可以看到,雙胞胎在出生之前便被剝奪了“名字”,他們尚未存在的時候已經作為“超人”而被規定了“本質”。談及存在主義,常常說到“存在先於本質”;對於約翰與安娜來說,卻是反自然的“本質先於存在”。約翰說,“我們是沒有名字的怪物”,倒有了幾分存在主義的味道——只可惜,約翰從一開始就站在生存的反面。

惡魔之名的含義,已經有了幾分眉目:深刻理解人之生存,卻懷著無端的惡意玩弄人生。越是深切地生存著的受害人,約翰從中取得的樂趣便越多。但是,僅僅描繪生存的反面,無法道明生存的含義:生存只能由自身來詮釋。也正如上文提及的,惡魔的面貌並非由受害人眼中的恐怖與殘酷勾勒,而是伴隨著第三者的見證而成型。

惡魔的含義與五匙砂糖的滋味 - 第1張

“在大白天的咖啡座裡,我不知道那是第幾個人,也不知道他是誰。我舉起了槍瞄準他,而那個傢伙點了一杯咖啡。之後那個人就開始加砂糖,一匙,兩匙,三匙,四匙。當他放到第五匙砂糖的時候,我的嘴裡突然充滿了平常喝的咖啡的味道。那個人很享受地把那杯咖啡喝了下去。於是我把槍放了下來。……就是因為這樣,後來我變得不敢再殺人了。”

對於常人來說,生存的起點往往是意識無法抵達的域外之地,物質經由感官流入自我、流經記憶,在未曾察覺的時刻,生存從這物質與時間之流中析出沉澱物。也許借用一下海德格爾的ready-in-hand和present-at-hand有助於我們理解殺手大叔的經歷:年輕時的殺手大叔喜愛美食,以味覺的享受為生活的一大樂趣,這時候食物的滋味對於年輕的大叔來說是一種ready-in-hand的享受,“木是木材,山是採石之場,河是水力,風是揚帆之風”,滋味是生活的樂趣,生活是我的痛苦與快樂。然而,在狙擊槍的目鏡中,滋味本身與生活本身經由他者呈現於殺手大叔的面前而成為present-at-hand,生存在此刻被納入意識的領域,在同一瞬間他者之存在也被目及——殺手大叔在驟然間感受到的咖啡的味道,正是目及“此在”的生存方式——Being-with-Others——所帶來直觀感受。人的生存在起始之時便是與他者共在的,只不過自我難以自我呈現生存的面貌,因而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意識之流;生存無法被呈現為反思的對象,他者之存在自然也無法被理解,他者作為常人與對手被自我簡化為ready-in-hand的狀態。味覺享受作為殺手大叔生活樂趣的象徵,實際上早已由機械記憶沉澱為純粹記憶,暗含著生存的本真面貌,只待殺手大叔將目光投注其上。由於他人不再是剪影般的對手而具有生存的屬性,由於自身之生存的顯露與他者之生存的顯露所具有的同時性同質性,殺手大叔無法再也無法將槍口對準任何一個生活著的人。

“其實殺人是很簡單的,只要把砂糖的味道忘記就好了。”這是殺手大叔給予妮娜(安娜)最後的寄語,有幾分悲哀,有幾分無奈。然而,只要生活還在繼續,砂糖的味道就會不斷地反覆地流注進來、進行沉澱,等待一個被目及地時刻。《MONSTER》中常常能看到各種類型的食物、各色人物在享用食物——劇中人在生活作為第三者的我在目鏡之下見證著他們的生存。

但是,有趣的是,故事中沒有約翰享用食物的場景。也許是因為我們只能從其他角色的眼中看到約翰的面貌,自然看不到他吃東西的樣子;他實踐著繪本中的預言,“沒有名字的怪物”在偽裝之外不留一絲痕跡。不論如何,約翰究竟是如何生活的,並沒有呈現給他者與世界。這一點似乎是與前面的論斷相符合:約翰從一開始就站在生存的反面。不過,後來的我終於回憶起幾個關於約翰的生活的細節——琳琅滿目的化妝品,粉色的指甲油,卸妝時發自內心的扭曲的笑容。

葛利馬說,笑是最難學的語言,看到這一場景時我便想到,約翰一定沒能學好這門最難的語言。

動畫信息

怪物
中文名:怪物
原 名:MONSTER
又 名:None
首 播:2004-04-06(日本)
IMDb:tt043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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