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社團，不一樣的孤獨

——淺評《我的朋友很少》

第一次知道《我的朋友很少》（以下簡稱“友少”）這部番是因為一段萌娘百科上關於妹系動畫的口訣裡提到了“羽瀨川”（指友少中男主羽瀨川小鷹的妹妹羽瀨川小鳩）。寒假一口氣補完了兩季，才發現這部番裡同一個社團（鄰人部）裡的幾個社員儘管都很孤獨（朋友很少233），他們的孤獨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成因。鑑於在國內通過小說了解這個IP的人相對於動畫的知名度要小（從豆瓣影評看出來的，評論動畫的比評論小說和電影的多得多，有異議的歡迎指出），本文討論的內容基本只基於動畫，只在十分必要時穿插小說內容。

依我看來，整個鄰人部的孤獨大致可以歸結為三類——

第一類是以志熊理科和高山瑪麗亞為代表的“天才少女式”的孤獨：

志熊理科自不待言，天才發明家可不是吹出來的——

然而這個姑娘卻是一個實打實的社恐患者：

僅僅是待在公交車的環境裡就已經讓夜空和理科二人如此難受了

泳池環境就更是如此了

某種意義上說，志熊理科比較好地詮釋了何謂“要麼孤獨，要麼庸俗”。天賦固然讓她擁有了驚人的成就，但也讓她失去了與周遭正常相處的能力。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從我對高中、大學期間那些不僅是學霸而且有著比較與眾不同追求的人的觀察來看，他們在和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以外的對象溝通時都會有或多或少的障礙。並非他們不想溝通，而是他們很多時候並不容易讓他們自己以外的人迅速明白自己的思路。

這一點從理科的愛好上也看得出一些隱晦的線索——她非常熱衷於腐系的作品；這可以解讀為她缺乏正常的社交以及與人相處的經驗；加上上文聊到的她並不容易讓外人明白自己真實的想法，進一步影響了溝通和與人相處的過程，如此惡性循環，這才讓她只能在虛擬世界那些並不真實的感情和行為上尋求一點可憐的溫暖。

如果說志熊理科更多是“天作孽，猶可恕”，那麼同為天才少女的高山瑪麗亞就只能說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是個一直跳級的孩子，可出色的學習能力也讓她變得驕傲，加上自身的原因——

這樣一來，本來就缺少正常社交的瑪利亞變得更加形單影隻了。這一點從她和她姐姐的矛盾以及對小鷹崇拜與依賴並存的態度以及她和小鳩的“相愛相殺”也可看出——

在對小鷹的稱呼問題上，小鳩和瑪利亞雙雙暴走

按理來說，正如瑪利亞的姐姐高山凱特修女所說——

不過幸運的是，理科也好瑪利亞也罷，她們都在鄰人部，這個大家都形單影隻，需要抱團群暖的地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

畫面上方的字幕是正在吵架的夜空和星奈的對白

理科甚至差點收穫了愛情，不過最後她還是認清了自己的內心——

而對於瑪利亞而言，不論是姐姐還是鄰人部都見證了她的轉變——

某種意義上說，來到鄰人部作為顧問以後，瑪利亞真正意義上改變了自己，學會了怎麼與周圍的人相處，也收穫了真正的友誼。瑪利亞和小鳩雖然一見面就吵，可這種單純少女之間的真情流露卻也是實打實的。作為一個從小到大都不討人喜歡的人，身處三次元的我很清楚地知道，二次元裡的她們在未來的人生路上很可能再也不會經歷這樣單純、無須遮遮掩掩的友誼了。順帶一說，這讓我想到了《笑貓日記》裡，楊紅櫻老師借笑貓之口說出的她對少年時代友誼的看法：

比如，杜真子的媽媽一直以為杜真子不喜歡馬小跳，馬小跳也不喜歡杜真子，因為他們倆一見面就吵。她不知道，這正是杜真子和馬小跳之間的一種十分特別的表達方式。

當然這裡用作類比或許不那麼恰當，畢竟比起相差三歲的瑪利亞和小鳩來，馬小跳和杜真子這對只差三個月的表兄妹間還多了一分血緣親情和同齡人的惺惺相惜；可至少，對於瑪利亞而言，這份可以說來之不易的友誼應該足夠珍視一生了。

第二種是以柏崎星奈和羽瀨川小鳩為代表的“與世隔絕式”的孤獨：

如果注意一下柏崎星奈和羽瀨川小鳩，就會發現她們倆都是生長在典型的物質上溺愛、精神上缺愛的家庭。這種家庭家人能給予很多的物質滿足，但在情感等方面對孩子的關注卻非常有限——

先說柏崎星奈。星奈作為私立學校理事長的女兒物質上溺愛自不待言。可她母親長期出差在外，父親忙於工作，能做的也就是給她提供一個安逸富足的生活，同時勉勵她努力學習、多交朋友罷了。在動畫中，三日月夜空提議去卡拉OK唱歌，明明很勉強地才邀請了星奈，星奈在家與父親共進晚餐時卻說“我不去就沒法開始”；在第二季裡當她被理科和夜空聯起手來搞了個“盛發”的惡作劇之後她的父親最先聯想到的是“被欺負了”；此外她父親一直想要撮合她和小鷹卻並不瞭解女兒自己的想法。雖然都稱不上一一對應的證據，但可見她父親對她在學校社交狀況可以說一點也不瞭解。

更匪夷所思的是，一個家財萬貫、隨手就能把PS主機帶到社團的大小姐，她老爹卻連一部手機都沒想著給她配。這當然可以解釋為她每天車接車送不需要；但仔細一想，如果她想要外出呢？如果同學/朋友有事情需要和她聯繫呢？身為人父如果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那就只能說明他不僅不瞭解女兒在學校的社交狀況，對她在這方面的關心也相當有限了。這樣的一個家庭，精神上缺愛是自然的。事實上，星奈在人前的風光和私底下的形單影隻——以至於寧可受夜空欺負也要留在鄰人部維持自己的社交關係——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她在家中是一個精神上缺愛的狀態，這才需要在學校尋求精神慰藉。

再看羽瀨川小鳩。羽瀨川兄妹是典型的“父母雙忙，有車有房”的家庭，小鳩收藏的動畫和她的日常打扮、小鷹對複雜料理的擅長當然還有父親的關係都說明這個家庭物質條件非常充沛。可他們也身處一個重組家庭中，從小跟著父親漂泊，幾個月前才回到日本的家中。由於生母早逝，在家中也僅有哥哥的照顧，小鳩不可能得到太多的精神關懷——被哥哥姐姐帶大/自己帶弟弟妹妹的讀者們應該有這種體會，兄姊們最多也就能照顧弟妹的生活起居，能做到指點學習、覆盤遊戲的都是少數，社交狀況、心理健康、人生諮詢這些精神追求還能幫扶的可謂鳳毛麟角。何況小鷹自己的社交狀況也相當不堪，還要兼顧學習和照顧這個幾乎啥都不會的妹妹，至於說小鳩的其他東西只能說心有餘力不足了。

此外，小鳩的愛好也透露出了更讓人細思極恐的線索——

如果讀者們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的話，不妨回想一下《龍族》裡的上杉繪梨衣——同樣是只能從電視和遊戲中瞭解世界的女孩兒、同樣與世隔絕。套用《龍族》原文：

“路明非漸漸明白為什麼繪梨衣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世界觀，因為她對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遊戲和動畫片。沒有人給她耐心地述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遊戲，因為他認定玩遊戲是會讓繪梨衣高興起來的事情。” “她出門閒逛還知道給橘政宗和櫻每人帶一束石蒜花來，可見她略有那麼一點懂的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從小就教給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她現在該是什麼樣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給她的關心也僅限於陪她玩玩遊戲機。”

當然我不是說江南抄襲了小鳩這個形象，但還是看得出致敬的味道的。考慮到繪梨衣生活的環境與“物質上溺愛，精神上缺愛”這一點的高度重合，再反推回小鳩，顯然，小鳩的“物質上溺愛、精神上缺愛”環境是同樣成立的。

應該說，這樣的家庭環境對於孩子的社交沒什麼好處。一方面，由於在家庭這一最初的社會關係中就缺乏交流和練習，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往往比較缺少社交方面的能力；另一方面，由於相對缺乏家人的關懷和溫暖，來自這種家庭的孩子又會很渴望外人的精神慰藉。這一點在星奈和小鳩身上展露得淋漓盡致——

星奈寧可被夜空欺負也不願意離開鄰人部，想要在部裡維持現有的這一點可憐的社交關係，每次有活動都強烈地渴望參與其中，是渴望外界精神慰藉的體現。她又很脆弱而且社交不講求方法，經常和夜空等人鬧矛盾；非常喜歡小鳩卻又不知道怎麼表達以至於弄得小鳩總是躲著她；在學校以大小姐自居對男生居高臨下可又希望得到真正的朋友，是缺少社交方面能力的體現。

小鳩在班上其實很受人歡迎，但是她自己並不喜歡和大家待在一起；對哥哥強烈依戀還有佔有慾，對星奈卻很排斥，這個意義上說她對他人的情感態度比較極端；明明沒有交心的朋友卻寧可一個人沉溺於自己的動畫和遊戲世界裡，不願意出去玩、參與社交活動；中二的行為也說明她相對脫離社會，不太可能有正常的社交能力。而從她和高山瑪麗亞的關係來看，這個女孩兒相當渴望同伴的溫暖；在鄰人部的行為也是佐證。

正是這樣的家庭環境導致了這二人與周圍環境的脫節，是為“與世隔絕”式的孤獨。

終於說到壓大軸的了。那就是以男主羽瀨川小鷹、女一號三日月夜空和楠幸村為代表的“與眾不同”式的孤獨。

作為混血兒，小鷹繼承了來自母親的特徵，長著由金到棕的漸變色的頭髮；還有著混混般的凶惡眼神（這一點似乎是在致敬竹宮悠悠子的作品）。這讓見到他的大多數人對他敬而遠之，孤獨是免不了的了——

偶遇小鷹的女生幾乎是嚇得掉頭就走

以貌取人的問題在世界各國都很嚴重呢

幼年因為髮色而遭到霸凌的小鷹

儘管小鷹其實心地善良見不得女孩子哭，外表上與眾不同還是讓周圍人對他敬而遠之不敢主動深交。這倒讓我想起了烏鴉校尉的公號推文裡提到的，每個民族都會本能地認為自己民族的人的樣子是最美的，所謂“非我族類，其貌必醜”。這種單純曝光效應帶來的刻板印象讓小鷹深受其害。

而夜空的與眾不同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她的性格。如果要把人比作動物的話，夜空就是一隻刺蝟或者脾氣比較暴躁的貓。這可能與她單親家庭的成長環境有比較大的關係。在小說中，在經濟條件差的（相對於住別墅的小鷹等人租公寓的夜空家可以算是貧困了）單親家庭長大的夜空一直自卑但好強，因此——

或許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措施，或許只是不想面對那個自卑的自己，學習優異的夜空卻變成了這般負能量爆表的存在。此外還有孤獨導致的行為怪異或者說與眾不同——

她是如此形單影隻以至於需要和幻想出來的對象說話

如此與眾不同，也難怪夜空會遭到這樣的排擠了——

當然，某些刻板印象也是重要的原因——

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原本就傲嬌毒舌不那麼招人喜歡的夜空就很難交到朋友，缺乏社交也就更容易讓她受人排擠，更難融入群體，也就讓她更不願意建立正常的社交關係，惡性循環。後來她在楠幸村面前還好好地憤世嫉俗了一把——

夜空一席話包含了多少對校園霸凌的怨念，或許她自己也曾經是類似的事件的親歷者吧

再加上她還有點敏感清高——

或許我們更應該從她的經歷中思考，我們怎樣才能避免落入這樣因為與眾不同而沒朋友的怪圈中吧。

而對於楠幸村而言，明明是女孩兒的她卻因為家庭教育的原因一直以男孩裝扮示人以至於產生了性別認知方面的障礙——

委實說，這樣的家庭期望還真是讓人細思極恐啊……

正因如此，一個女扮男裝的孩子自然會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

此處必須澄清——就筆者在學校青春健康同伴教育社團所知，日本初中階段就有通過娃娃進行的完備性教育。即便家庭環境原因，高中生楠幸村也不太可能出現這種性別認知方面的問題。

加上她對自己性別身份的懷疑，結合上文關於夜空和小鷹的描述，楠幸村的孤單可以說是免不了的。

應該說，因為外表/行為的與眾不同就遭受群體歧視和冷暴力這一點是日系ACGN作品中主人公孤獨非常常見的緣由。從《龍與虎》裡面相凶惡但暖男到爆炸的高須龍兒和矮小暴躁實則傲嬌重情的逢阪大河到《青春期豬頭少年不會做遇見兔女郎學姐的夢》（以下簡稱“青春野郎”）裡歷經青春期症候群的梓川咲太/花楓兄妹、櫻島麻衣和雙葉理央都能找到這樣的元素。這一現象似乎與日本社會強烈的集體主義有關，這裡就不展開來講了。但比起側重青春期少年惺惺相惜最終日久生情的《龍與虎》或者體現對青春期少年人文關懷的青春野郎，友少這方面明顯用力不足。這可能是因為原著作者平阪讀並不想往普通戀愛小說或者類似物語、青春野郎那樣的以人文關懷和腦洞為賣點的方向寫，這從友少一直以來展現的後宮等元素和諸如大小姐星奈、毒舌傲嬌夜空、妹妹小鳩、天才少女理科等模板形象能看出一些端倪。如果把這方面稍加擴寫，或許能夠讓友少上一個臺階，算是一點遺憾吧。

不過值得一說的是，這裡說的三類人的三種孤獨都只是主要成分，實際上每個人的孤獨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和小鳩同住一間屋簷下的小鷹自然也有“與世隔絕”的問題；三日月夜空的清高也建立在她是一個具有驚人執行力的天才少女的基礎上；父母奇怪期望的副產物，楠幸村性格中的彆扭對她的社交也沒帶來什麼好影響。

單就動畫而言，友少顯得中規中矩。相對於幾年前就選擇了寫實主義畫風的《狼與香辛料》和《緣之空》（值得一說的是這兩部動畫的編導團隊是同一批人）以及沿襲了星矢和龍珠以來日系動畫作品誇張身體比例與配色的《Code Gease 反叛的魯魯修》（SUNRISE真是人狠話不多，魯路修一米八的人給咱畫了條一米的大長腿和目測25cm的錐子臉），AIC在友少上選擇了俺妹和約戰也使用過的相對摺中的作畫方案——依舊與三次元有所區別但已經不那麼讓人齣戲的身體比例和簡單直白以至於有些粗暴的配色。不同於交叉使用BGM和環境音效營造歷史紀錄片氛圍的狼辛和用高妙的音畫結合給人以傳記電影般體會的緣之空，友少的配樂配音都是比較標準的日常動畫的風格——沒有太多的緊張刺激和情感宣洩，溫和輕鬆又隨意。舞臺劇一樣稍顯浮誇的臺詞和表現力，“從和日常生活沒啥共同點的日常中找樂子”的劇情，有一點點牽強但也足以看個爽的矛盾，再加上後宮元素、平鋪與插敘交替的敘事手法和激起人共鳴的校園生活，共同構成了一部輕鬆自在的日常向後宮番。

相對於小說最後那個渣男小鷹得罪了所有人、後宮散盡的“爛尾”結局，動畫只表現到夜空出走的結局多了一點“填不了的坑乾脆不填”的破罐子破摔。不過在第二季第十二集ED中，站在橋上的夜空看著手中的照片，突然的轉身更讓人浮想聯翩——

這個半留白的結局可以說是最好的結局——仔細一想，能夠讓夜空回眸而視的也只有鄰人部的大家，而從文學表現的角度，最合適出現在這裡的人選當然是小鷹，他應該是來勸夜空回去的。夜空的回眸說明她到底還是接受了鄰人部眾人的友誼，可以說鄰人部裡這些經歷著不一樣孤獨的人們最終都擺脫了孤獨——

幼年相識的小鷹和夜空，不，不如說鷹和空。曾經聊起過夜空媽媽的教誨——

這或許是友誼的真諦，而實踐這句話也是鄰人部成立的初衷——找到朋友，擺脫孤獨。就算沒有成功的愛情，鄰人部的這份經歷也會深深地烙印在他們的心靈深處，這大概也是劇組甚至作者，對他們最大的祈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