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ndam 00的战争美学

在考虑文章的题目时总不自觉地会想起吴宇森的“暴力美学”，想起那些仿佛是宗教仪式般的打斗场面，想起那些启示录意味的桥段与对白，然后再不自觉地联想到Gundam系列中的林林总总。
其实，说是系列，真正看过的也只有Seed、Seed Destiny和现在的这部00，所以即使最终用“战争美学”来做文章的题目，也没有资格硬为Gundam套上一个战争观的体系——但始终认为Gundam在试图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战争观，这个努力曾模糊过，也曾犹豫过，但最终在00中得到了一个略显稚嫩但已然成形的观念体系。
作为Gundam系列中划时代的作品，Seed（或者还要加上Seed-D）被很多人称赞与推崇，但却总觉得在某些方面有些脆弱，无论是阿斯兰、吉良还是飞鸟，在战与不战、为什么而战、什么带来和平这些（在Gundam中已经被哲学化的）问题上总是那样犹豫而不坚决，偶尔坚持的东西又是那样的单纯近乎幼稚。最终决战中，飞鸟被阿斯兰砍成了人棍坠落在小行星上痛哭不止，不知怎么，我看到这一幕想到的却是二战末期，日军在效忠天皇的口号声中近乎搏命般地同对手同归于尽，却得到了日本国内上下信仰似的感动。
所以，当00第一季一开始，幼年Setsuna如看见神一般地看着从天而降的Gundam 0缓缓转过身，背后的GN粒子束在空中散发出天使翅膀一般的光芒时，我不禁在想，Gundam的这种宗教般的战争美学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西历2307年……由于化石燃料的枯竭，人类开始寻找全新形式的能源——由3条巨大的轨道式升降梯所组成的巨型太阳光发电系统。然而，能够分享这一能源的，只能是世界上的一部分大国及其同盟国。 拥有3条巨大的轨道式升降梯的3个超级大国及其联盟：以美利坚合众国为中心的「UNION（世界经济联合）」，以中国、俄罗斯、印度为中心的「人类革新连盟」，以及以欧洲为中心的「AEU（新欧盟共同体）」。各大超级国家联盟为了各自的威信和繁荣，开展了庞大的争霸游戏。是的，即使历史的滚轮驶入了24世纪，人类依然保持着四分五裂的状态。”
和每一部Gundam的开始一样，Gundam 00也以这样一段背景介绍为全片定了基调。于是，Gundam的主角们又要在战争与和平的悖论中找寻存在的意义、战斗的意义。
很有趣的是，无论是好是坏，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所有的人都在肆意的战斗中去寻找最终的和平。Seed中飞鸟和阿斯兰恩怨纠缠了一季，最终依旧没能给出和平的答案，只剩下浩瀚苍穹中片片残骸掩映的哭声。00第一集中，天人组织的理念提出者和创始人——舒恩伯格在告全世界的声明中说要对地球上的纷争进行武力介入并以此实现和平时，Flag驾驶员艾卡大笑不止。确实，无论这份声明如何炫目，都掩盖不了天人组织“以暴制暴”的实质。也许皇小姐的自语才是对天人组织最终目标的最好诠释——通过让所有人的仇恨转到天人组织上来实现人类的统一、地球的和平。多么的无私，多么的崇高，通过让自己成为所有人的敌人的方式来让所有人联合在一起，被误解、被唾弃、被追杀、被围攻，都无所谓，地球的和平、人类的统一才是最高的信仰。所以不惜武力介入，不惜同时对战争双方宣战，不惜以四敌千，不惜对另外的Gundam举起长剑……
以暴制暴从来都不是真理，但却是无可避免的征途。只是在这种视死如归的理念和信仰背后，天人组织始终都没有直面的问题依然是：如果天人最终被统一的人类消灭后，人类就真的不会再分裂吗？
看过一段话：“一直觉得，高达的战士们都是悲伤的，他们的战斗与热血，与昂扬，与奋进，毫不相干，他们一直在那么悲伤的战斗，一代一代的高达的战士们，那些尤带稚气的机师们那么悲伤的在战斗，惶然绝望的战斗，用自己的生命去渴望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答案。”或许这就是所有Gundam机师的宿命——不管找不找得到答案，也不管寻找答案的征途会失去什么，更不管找到答案又能回答什么问题，只要曾为了那份理想、那份对和平最深最纯真的渴望战斗过，就无愧Gundam机师的身份。
通往和平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吗？也许不尽然。Marina Ismail就始终在寻找通过对话实现和平的方式，虽然受尽冷眼，受尽欺辱，仍没放弃。所以即使如Setsuna一般固执的人也在最后的那封信中祝福她可以“找到人与人互相理解的道路……找到那个答案”。
可是对于Setsuna自己来说，对于所有Gundam机师来说，从认清了这个世界的事实开始，从站在属于自己的Gundam面前开始，前方的道路就已没有选择。失去了所有亲人的Lockon在恐怖分子袭击后的废墟上痛苦茫然，在宇宙中无望漂流的Allelujah因为自己的合成脑电波痛苦疯狂，年幼的Setsuna被迫拿着武器为了那个不存在的真主在战场废墟间痛苦狂奔……曾经绝望过的心灵，曾经枯竭过的泪水，只有在成为Gundam机师后，那份久违的执着和信念才被唤醒。于是，他们肩负着沉重的使命踏上了战斗的征途，去实践舒恩伯格200年前的那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只是，现实的残酷根本不是这些被美好未来的幻想所激励的少年们所能想象的。所以会被误解，会被利用，会被欺骗，会被抛弃。但即使痛苦，即使悲伤，为了勉强支撑的脆弱理想，他们依然在战斗。

青山，碧海，白鸽飞过洁白的沙滩。Lockon像大哥哥一般地给Setsuna剪头发，Allelujah削着苹果，Tieria调配着牛奶。这样的生活宛如梦境吗？于是血红的海水冲上沙滩，Tieria靠在废墟上茫然，Allelujah站在镜子前痛苦，Lockon躲在残墙后悲伤。
那么，这便是现实了……
还记得Seed里面，穆挡在大天使号前面化作一团耀眼的光芒——这始终是Seed中我最喜欢的镜头。00里面换成了Lockon，那个始终是四个人中最大哥哥的那个。没有Setsuna的义无反顾，没有Allelujah的自我挣扎，更没有Tieria的绝对理性，Lockon普通的就像邻家的大男孩。然后即便是他，也有着悲伤的过去，不愿回首但却永远铭记的失去。所以从来都手下留情的他会在恐怖分子的面前毫不手软，却在面对着Setsuna——曾经是杀害自己双亲的恐怖组织的一员——时举起枪却射偏。也许，Lockon才是那个最接近答案的人——以暴制暴不是真理，更不是途径，它只是一个借口，一个逃避责任的借口。最后时刻，在如星光般灿烂的粒子光芒中，划过Lockon脑海的是童年时候的自己，自己的家人，曾经一起欢乐的回忆。有人说，“对于Lockon来说，最后的以死相搏安抚了自己日夜为回忆所折磨的灵魂。直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洛克昂不过是表面开朗，过去的回忆对于他来说，和其他人背负的一样沉重，也许，更重。”然而在我看来，很早的时候，过去的束缚早已化作了支撑Lockon为了理想不断前进的信念——他早已明白，最好的方法永远都是宽恕和关爱。所以长大以后的他愿意温柔地守护在同伴的身边。最后的狙击只不过是他为了理想而做的最后努力罢了，因为不管如何宽恕，使世界扭曲的根源永远不能饶恕。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宽容乐观、温和微笑的人在寻找答案的征途即将结束前先离去了。没有人会希望这样一个带给整个故事一丝温暖色彩的人会这样结束，每个人都相信他可以留到最后，带给同伴、带给世界最后的安慰。可是，他却是第一次离开的人。于是我们又一次发现了这不是我们拿来自欺欺人的童话，而是一个真实而残酷的故事。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没有借口，更没有如果。
Lockon孤单地漂浮在空旷的宇宙，一只手无力地伸向遥远的地球，他不满足这样的世界，更知道即使战斗到最后也许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看到Setsuna驾驶的Exia时，他的嘴角还是扬起了一丝微笑，因为同伴的前赴后继，证明了他的努力，他的战斗，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改变，会证明他的存在，他的付出，他的信念。
只是，哈罗一遍遍地叫着Lockon的名字，Setsuna划过无际的呼喊，Feldt无声飘扬的泪水，无法抚慰的悲伤呼应着爆炸的巨大光芒。
在变革的洪流中无力决定命运的又何止是这些没有选择的Gundam机师们，那些平凡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一步步地被推向失去所有的无奈中。那个与世无争的沙慈和单纯地爱着他的路易斯，当他们第一次看到新闻里的天人组织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被卷入其中，一点点失去他们所爱的和爱他们的人或事物。先是因调查天人组织而被无情杀害的姐姐，然后是被一时兴起的搭载拟太阳炉型Gundam杀害的路易斯父母，最后是失去了一只手而无法再戴上戒指的路易斯。即使不是在风暴的最正中，仍然会被强行从平静的生活里拖出，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扭曲变形，Lockon他们的牺牲和努力被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是徒劳，所有的人都没有选择，无论引起变革的还是被迫接受变革的，打破平衡的还是维持平衡的，都无法逃离最后的命运安排。
这便是Gundam的战争观吗？“生命在不停地延续着古老的选择，从背叛到坚持，从小爱到大爱，从理解到救赎，只有这样的旋转让生命存在着，美好着。”

“能够站起身来面对的
无论谁都在战斗着
怀揣着永不会消逝的伤痕
肆虐的哀伤
笼罩心头
被那份一再重演的无情
所掠夺的 幻灭的光芒
维系着我生存过的证明
无论怎样的命运
我都会接受
我要生存下去
直到最后一刻”——Gundam 00第一季片尾曲《Daybreak's Bell》

当Setsuna在Proud狭窄的通道间带着沙慈躲避A-Laws的Automaten的追击时，幼年时的回忆再次浮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即使人类建立了所谓统一的联邦，国与国之间的纷争也只不过是转变成内部的独裁、暴政和欺压而已。
Setsuna再次找到了战斗的意义，天人组织也有了新的目标。只是这一次的努力会有结果吗？
很讽刺地，天人的再次出现又一次地把各个国家的人联合在了一起，A-Laws组建的部队里招来了AEU、人革联、Union的精英们，“同仇敌忾”这个词在这里有了新的意义，原来统一不过是维持暴力的幌子罢了。在得知天人组织重新出现后A-Laws的指挥官的一句话——“这样我们的存在就更有价值了”——很好诠释了正义与邪恶、战争与和平的两面性，也再一次宣告了天人组织的根除战争理念从根基上就是一场徒劳的战斗罢了。但尽管这样，面对Ismail的邀请，Setsuna还是说出了“驱逐目标”的战斗口号；在Kataron看到了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父母的孤儿时，沙慈质问Setsuna“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因为有战斗的理由，也并不期望他人的原谅。听上去那样的义无反顾，却总有一丝抹不掉的悲凉。
“也许成功率很低，但不想在开始前就放弃。”Setsuna的话回答了一切。不由得想起《杀死一只反舌鸟》中哈珀•李的名言——“不能因为我们开始前已经失败了一百年，就认为我们没有理由去争取胜利。”
所以，身负重伤的Setsuna依然坐上00去和同伴一起战斗，没有了哈里路亚的Allelujah依然会坚决出击，一直在挣扎自身意义的Tieria会喊出“我是人类”的心声。对于他们来说，前方的道路没有欢乐，只有悲伤，但，更有希望。而无论这个希望是徒劳还是硕果累累，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努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失去，都只是早已有的觉悟而已。他们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本质上来说也是罪恶，但是宁愿用自身浸染鲜血来换取那个飘渺的和平，然后再去接受对自己的审判。悲情，但也不失悲壮。
第二季的00似乎为了给冷酷的现实增加一些温暖，所以相比于第一季增加了很多情感戏份，既有Allelujah和玛丽克服一切换来的爱情和幸福，莱尔和艾纽的从一开始就注定死亡的无果爱情，Feldt在最后时刻对Setsuna表达的那一丝眷念，也有玛丽对Smirnov超越血缘的母女亲情和Smirnov父子之间从误解到释怀的漫长挣扎。或许是导演不愿让我们对现实失去希望，却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对现实最冷酷的揭露，所以虽然华丽，却失去了第一季的一针见血。到了全剧的最后，连一直试图展示的那种通过战斗来实现和平的无果却不舍的坚持都已淡去。Setsuna同第一季的Lockon一样，开始向通过理解来带领人类走向新纪元。多么天真的信念——如果这样可以带来和平，Lockon又怎会不舍地离开，人类统一后又怎会出现A-Laws，莱尔和艾纽又怎会在即将拥抱时又再次永远相隔，路易斯又怎会固执着仇恨不放最后报完仇却大哭不止……于是编剧也无法用合理的结局来诠释这种矛盾的信仰，只能让变革后的Setsuna驾驶00-Raiser放出神一般的光芒——在这份光芒下，拉塞本已吐血却又痊愈，Tieria本已死去却又夺回Veda，路易斯本已倒在沙慈的怀中却又苏醒，由爱生恨的比利也放下了枪和皇小姐相拥，莱尔也在手刃仇人后相信人与人可以相互理解。
只是总有人无法理解，所以依然会有战斗，最后决战还是会上演。原始变革者和纯种变革者开始决定人类的未来。当最后Ribbons驾驶着Gundam 0和Setsuna驾驶着Gundam Exia相遇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幼年时的Setsuna看到Gundam 0以为见到了真正的神，真正的和平使者，但是经过了迷茫与挣扎，战斗与理解，困惑与坚持的轮回，他明白了，未来没有神，和平没有使者，一切只能由自己创造，自己把握。
Ismail的歌声曾经让Setsuna放下了手中剑，但如今，歌声只是在为他最后的战斗伴奏。原来相互理解的道路并不是没有，只是战斗更加无法逃避。Setsuna曾经在信中问Ismail：“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扭曲，这个扭曲又从何而来。为什么人在无意识中会产生恶意，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个恶意。为什么会有人肆意践踏他人人生，为什么会有支配和被支配。为什么互相伤害。即使是这样，为什么有苦苦挣扎求存。”Ismail在最后的回信中这样说道：“谋求和平的心意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明明互相理解着，但为什么我和你的道路无法交汇在一起？你行使武力，希望能消除世界上的争斗。就算这些都能够实现，你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呢？背负罪孽，承受伤害，就是如此仍然继续战斗。你的这种生存方式，让我不由自主的感到悲伤。把自己拥有的幸福和他人共享，扩大这个幸福的范围，我认为这样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Setsuna一直寻找的答案，Ismail找到了吗？恐怕也只是一厢情愿吧。
最后的大结局看似完满，每个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理想，属于自己的坚持。但托勒密的再次起航告诉我们：和平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只是Setsuna眼神的坚毅也宣告了他的坚持：不论征途多么漫长，对和平的期望永远是穿透迷雾的航灯。

“谁将看见世界的尽头
谁将继承旅途的终点
尽管现在仍是看不见答案的漫漫长夜
我也想往坚信的道路前行
因为在那一头有光明等待”——Gundam 00第二季片尾曲《Trust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