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尽头是更大的奴役吗

《进击的巨人》近乎是近10年来最好的一部连载漫画作品了，虽然它仍有很多缺陷。

它的人物塑造还是典型的连载漫画式的，单向度，一股信念走到黑：艾伦的追求自由，三笠的守护爱人，阿尔敏的仁慈软弱，吉克的隐忍狡诈，莱纳的羁绊负疚……人物自始至终在一个主向度上前进，印证了“进击的巨人”的主题，前进、前进、战斗、战斗。人物缺少真正的灵魂上的蜕变，但他们的性格特质和缺陷发挥到了极致，从一个剧情的外部目标转向另一个外部目标，至死方休。也许这样就是《巨人》被诟病为烂尾的原因：人物无法通过尝试改变自己与外部达成和解，追求自由的艾伦必将灭世，虽然从自由的偏执追求到灭世在故事逻辑上是畅通的，但这种底层冲突来得太激烈，矛盾升级太直接，人物少了经历虚幻的希望信念的动摇最终又陷入绝望之谷的颠荡，致使灭世在剧情发展上是不必然的。因为灭世这一走向太“不正确”了，所以其他各色阵营的联合变成了一种不需要解释的“政治正确”，使得高潮最后成了“最后一分钟营救”的大场面动作戏。但无论是一意孤行灭世，还是联合阻止灭世，恰恰都是需要再次解释才能建构出必然性的。艾伦为什么非要灭世，不灭世没办法解决吗？艾尔迪亚和马莱为什么能够并肩作战，在互相争斗中让世界毁灭不行吗？老谋深算的吉克为什么觉得安乐死计划是唯一选择，按他的资质，即使被父亲PTSD得很惨，但抛弃过去的枷锁与始祖联合推翻马莱重塑世界结构不是更合算吗？这些需要解释“为何必然走向如此”的关键节点，都被“人物本性就如此”简单地偷换了。故事少了这些必然性后导向的毁灭性结局，就是沦为“烂尾”的终极根源。

缺少伏笔是连载漫画的一个通病，许多人物和故事线索是中途才加入的，有些人物写着写着就不太重要了，或者已经退场很久的人物又冷不丁冒出来，类似于亚妮、弗洛克、基斯教官。这些倒不是什么大毛病，算是长篇连载的一种风格。但这种人物地位的不稳定，在《巨人》中尤为突出，侧面可能也透视出作者谏山创对人物如何整合于剧情为剧情服务的把控相对薄弱。

但相比于其他漫画家，谏山创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很强的。《巨人》最出彩的地方，就是利用一次次“危机抉择”来竖立人物，在危机抉择中突出核心人物的心理冲突，像艾伦被“达尔文巨人”吃掉后，艾伦被女巨人追逐时，艾尔文带领新兵赴死之前，利威尔兵长要给濒死艾尔文注射时……每一次危机抉择，既是剧情的核心转折节点，又是对人物进一步竖立的“悲剧时刻”。艾伦悲剧性的偏执，兵长悲剧性的执着，都是一步步加强到最后无法质疑的。

即便有“烂尾”之嫌，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失控，被诟病为“烂尾”一方面是因为核心剧情走向缺少必然性，另一方面也是“灭世”对读者的价值观冲击太大了，还在于他的人物塑造得太死，以至于最后人物哪怕有和先前塑造的性格形象不符的一点点松动，都不可接受——比如艾伦之前表现得那么残酷和极端，最后怎么会在对三笠的占有欲问题上失声崩溃呢？

但《巨人》之所以还是一部史诗佳作，妙在它批判辩证的主题性。巨人的核心是在说“虚伪的自由”，也就艾伦口中的“我生于此世，我为自己而活，我不受任何人支配”的自由，但艾伦做的每一次选择，都是被宿命或者命运牵引的。这种傀儡式的“自由”，在故事的最后，具象化为了“进击的巨人”预见未来、影响未来的能力。艾伦的“自由”是两千年的轮回已命定好的，与自我意志混杂在一起，反过来左右了自由意志而让人浑然不觉。这就是击克所说的“洗脑”：不是格里沙洗脑了艾伦，而是艾伦洗脑了格里沙，进击的巨人洗脑了艾伦，艾伦洗脑了自己。

对人的自由意志发出质疑，讲述“人做出了自由选择，而选择的结果总是被结构支配的那个”，这才是这部作品深重的悲剧性所在，这是俄狄浦斯式不可调和的悲剧性，谏山创深谙其道。

悲剧又极其悲观。这体现在人对结构的无力。人们一方面不认同艾伦灭世的价值选择，另一方面又对阿尔敏之流的“圣母心”感到鄙夷。剧里剧外的人们都一致否定了通过创造出沟通对话的空间，来改变结构性的仇恨、偏见和污名的可能，但互相灭亡对方在价值上又是“错误的”。剧情把这个元矛盾带到了这个死胡同，所以读者几乎无法完全认同任何一方。无论哪一方的获胜，要不就是不正确的，要不就是不成立的。现实世界告诉我们的答案一直是毁灭，世界大战、种族灭绝，但在作品里大部分人一定希望看到的是体面的和解。问题是如何体面呢？现实中既然没有既定答案，那谏山创也没有答案。那剧情就不应该引向无法在价值上被接受的终极毁灭。

灭世的威慑不就是现实世界中冷战和核威慑的境况吗？但现实世界的我们之所以还存在着，是因为平衡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没有人会首先迈出那一步臭棋。那《巨人》中的马莱决定夺回始祖，就是那一步傲慢的臭棋，是策略上不成立的。从博弈的角度来讲，马莱走出那一步后，帕拉迪岛军政府发动一小波“地鸣”秀一下肌肉，威慑住对方争取和平发展时间，是最现实的最优解——即使当帕拉迪岛重新赶上世界的科技节奏后，作为唯一拥有“核武器”的一方，重新奴役世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上的合理结果（那也不是阿尔敏想看到的）。但奇异的是“急于求成”的艾伦不愿意那样，他除了要解放艾尔迪亚人，还不希望自己的民族被别人持续仇恨着，而消除仇恨的方式，是直接抹除对方。既然所有仇恨艾尔迪亚的人都不存在了，艾尔迪亚人就不会被人仇恨了。另一方面，艾伦不想因为“最优解”牺牲了自己身边的一些人，比如希斯特里亚。他宁愿为了保全一部分亲近的人而牺牲掉世界上其他所有人。艾伦这种我族中心的极端伦理注定是要被打上“纳粹”污名的。但他在故事中只是以马莱之道还其之身，以怨报怨罢了。

谏山创笔下的马莱政府和艾伦都是不懂得博弈的非理性人，“自由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分别选择了愚蠢傲慢的军国主义和灭世，从而打破了巨人世界里的两千年轮回。但维持现状平衡下的缓慢演进，很多时候才是现实世界的主题。巨人在这一意义上是反对剧烈变革的。但谁说现状下的“缓慢”又一定是“演进”不会是“演退”呢？历史上的任何革命不都是长久累积下来的必然性结果吗？英雄或罪人只是选择了必然到来的时机。

主动自我毁灭是不可取的，主动灭亡他人也是不可取的。从这一点上看，无论是《进击的巨人》作品本身，还是现实世界，都是挺令人绝望的。只有摊开手，容忍结构的压制，力所能及顺其自然地活下去，才是道德的。从《巨人》的困境中，或多或少地推演出了这样的价值判断。或许它的本质就是“人道主义”。但强者的人道主义是良心，而弱者的人道主义对自己是公平的吗？

自由的尽头还是更大的奴役。这个主题还是太宏大了，围绕它要同时置入的议题太多，军国主义、种族主义、民族主义、人道主义、颅相学、社会达尔文、利己主义、外星神创论、原罪论……这些交汇在一起呈现，野心太大，谏山创还是难以收放自如，影响到了叙事，造成了过多插叙、过多前情提要，集序趋于散乱。

即使存在众多缺陷，但愿意说也说出了一些东西的《巨人》，比起市面上诸多以打斗或搞笑见长稀里糊涂的热血民工漫，还是要难得很多。而且回过头来看，我们还是能为艾伦、三笠、阿尔敏、艾尔文、利威尔、莱纳、贾碧、法尔科、始祖尤弥尔这么多剧情人物做出的选择震撼或感叹，这部作品就已经可以说是很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