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与重生，《千与千寻》对俄尔普斯神话的重写

我并不太赞同千寻的父母在最开始因为暴食变成猪只是反映了人类的贪欲或者对自然资源无节制的开采，堂屋的工作人员们和无脸男同样能反映这一点。千寻的父亲说等老板来了，想用什么方式付钱都可以，但没想到被索取的不是钱财而是自己的理智与身体。我想这其实想讲的是，人在享用自己所既有的条件时，无法看见命运暗中标下的价格。生活的幸福是脆弱的。人无法完全预知以自己的命运，有可能在一天清晨起来就毫无理由地变成了一只甲虫，也有可能像美丽的欧律狄刻一样在拥有了英俊的俄尔普斯后突然被毒蛇咬死。同样，千寻一家人的遭遇，看似有一个充分的条件，但是这个条件对他们而言是无法预知的，千寻只能强行接受这种解释与逻辑，而没有质疑或者抵抗的可能。父母变成了随时可能被吃掉的猪，自己只是一个爱哭爱撒娇没有从事过劳动的小女孩，处在于一个一无所知而且对人类敌意很深的世界里，这样的变形对于千寻来说是极其荒诞而又沉重的，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夺取亲人与生活的车祸。

小时候看过电影后听过一种说法，认为千寻一家人已经在车祸中丧身，电车是死者乘坐的，沼原的站台上是《萤火虫之墓》里妹妹的灵魂在等待哥哥（这个设计和《镰仓物语》很像）。现在想来，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我想千寻一家人并没有真正死去，因为变形，他们的状态介于死与生之间。汤屋的所在地在前往死者去处的电车轨道边，不属于人类（生者）的世界，也不尽是死者（电车上的影子）的世界。这里是各路神明的聚集地，生与死同在，奉行的则是现实世界的准则：工作是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千寻在这里，有重返原来世界的可能，也可能会沉沦甚至变成猪仔被吃掉。但既然有重新返回的可能，那必然不等同于死者，绝对的死亡是不可逆的，地狱的大门上写着必须丢掉希望，就是这个原因。而千寻得以重新返回原本世界的原因，是因为她没有丢失自己的名字，亦是因为她作为孩子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品性：善良、单纯、温柔等等。后者与成长的主题相关，前者则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肯定。在荒诞的命运中，仍然努力向前走，记住自己的名字，不因为命运的残酷而遗忘或者放弃，这种姿态让我们想到了谁？千寻所做的事是为了生存，而这一过程其实又包涵了自我拯救与拯救他人。在荒诞中继续生活，就是一种救赎。

回到题目中提到的俄尔普斯神话。俄尔普斯进入地狱，是为了打动冥王哈迪斯，让心爱的欧律狄刻复活，这是个爱的故事。而锅炉爷爷认为想要前往沼底求钱婆婆救白龙的千寻的行为是因为爱，正好与之对应。只身进入地狱找冥王，与前往死者的世界寻找魔女，千寻具备俄尔普斯所拥有的情感力量。他们最终也打动所要恳求的人，在这个故事里，钱婆婆是善良的冥王。她以温馨的方式生活在死亡深处，这是动画中常有的对死亡的恐怖的消解，也是宫崎骏的一种温柔。

白龙载着千寻飞回汤屋时，千寻想起了白龙的名字，白龙重新变为人形，记忆也复苏了，对于他而言就是从比死亡更有威力的遗忘中复生了。这是作为俄尔普斯的千寻的拯救的成功，白龙告别了被控制的失忆的生活。

千寻最终的回答是父母不在猪群中，白龙之后告诉她她的父母已经先走了。千寻给出这个回答，实际上是意识到，如果他们可以离开的话，他们就必然不属于死者的世界，也不属于汤屋这个生死之外的神奇所在，只会在生者的世界，所以他们并不在猪群里。而白龙在临行前叮嘱她，千万不能回头看，这句话再次与俄尔普斯的神话相呼应，而且非常直接。千寻作为俄尔普斯，所拯救的不仅是白龙，也是她自己与她的父母。当最后一次拯救完成，也就是彻底返回生者世界的时刻了，因此与神话相同，不可回头看，不然将永远失去重生的机会。

而白龙则没有回去的机会了，作为河流的他，在生者的现实生活中已经死亡，所在地变成了高楼大厦。他作为神明，尚可穿行于神明的世界与死者的世界，但再无与千寻相见的机会了。不要回头看的嘱托，其实也有对千寻的一种保护，不让她一下意识到今后将无法再见。绝对的死亡是不可逆的，但是有没有办法抵御它呢？记住名字，人无法改变生死，但是人的情感力量足以超越生死，在站台上的小女孩即使在死后也有要等待的人，每个人的生活，热切而真挚的情感，是对自我生命，对叫这个名字的这个人的肯定，这是无法被死亡的枯枝败叶所遮盖的——只要人还记住自己的名字，还有自我的意识，知道自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