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只有海浪不假他人之手

众所周知，在“收山之作”这件事上，宫崎骏向来是反复不定的。

从1997年的《幽灵公主》开始，“引退＋复出”的不断反复，每一次伴随而来的，都是刷新纪录的票房新高。

而诞生于2008年的这部《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也不例外。

这部电影在上映之初，也曾一度被作为是“宫崎骏的最后一部作品”来宣传。但事后证明，她“只不过”是介于《哈尔的移动城堡》和《起风了》之间的一部作品。

吉卜力的铁三角之一铃木敏夫，在访谈录《吉卜力的风》里曾经说过：以他多年搭档对宫先生的了解，他认为《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宫崎骏自传成分最多的作品，但对于《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他却并“不喜欢”。

为什么？为什么一部商业运作成功，观众接受度也很高的动画片，不被吉卜力的董事长，也是该片的制作人所喜欢？关于这一点，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好奇。要知道，

这部电影，为了它，吉卜力真的建造了一间托儿所。

这部电影，差一点，就成为了《悬崖上的不不园》。

这部电影，画着画着，就画成了两个平行的世界。

这部电影，埋藏了宫先生心底最遗憾的心愿，最真切的奢望。

就像是受到了某种魔法的召唤，我决定要找寻出这部电影的秘密。

所以，就有了下面的这篇文章。

还是先来说说故事的梗概。

《悬崖上的金鱼公主》 的剧情，是一个MIX的产物。简单来讲，是一部糅合了《海的女儿》和浦岛太郎传说的现代童话。海神的女儿“波妞”，是一条任性而奔放的小金鱼。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逃离了深海，却遭遇意外搁浅在岸边。多亏了五岁的小男孩宗介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宗介把人面小金鱼带回到自己坐落在悬崖上的家，以一个5岁男孩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柔，悉心照顾着波妞。但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救下的，可不是一条普通的金鱼，而是一位有魔法的人鱼公主咧。

就像波妞和宗介的偶遇，这部电影的缘起，也完全出于一次美丽的邂逅。

原来，在2004年完成了《哈尔的移动城堡》之后，宫先生本来打算拍一个幼儿园题材的动画片，改编自日本畅销儿童读物《不不园》。但就在这部电影的筹划阶段，一件即将打破一切计划的意外发生了：受当地非政府组织的邀请，吉卜力员工，前往濑户内海边上的一座城镇，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集体旅行。

旅行结束后，一开始抱怨最多，嚷嚷着“我才不要去”的宫先生，突然提出：“想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时间”。显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小镇的宫崎骏，一住又是两个月。当时他下榻的民宿，正是位于海边的悬崖上，在那里，“各种构思开始膨胀”。以至于宫先生旅行回来之后，对铃木表示：“小敏啊，我们不拍《不不园》了，拍《悬崖上的不不园》行吗？”

临时变卦，背叛了《不不园》不说，宫先生还抓住这个机会，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谈判。他用“画不出托儿所的感觉”为理由，向铃木提出了：“我有一个一生一次的请求”，那就是：建一个真正的托儿所。

被逼无奈的铃木，只能着手开始建造吉卜力职工托儿所。当时，正值社内员工的怀孕高峰。身为多年老搭档的铃木心里也清楚，建托儿所其实是宫先生多年以来一直的夙愿。在托儿所的上梁仪式上，宫先生说：“希望这座建筑，能永远留在孩子们的记忆里。

最终，耗尽心力、人力、财力的托儿所建成了，但关于托儿所电影的计划却惨遭抛弃。无论是《不不园》还是《悬崖上的不不园》，哪一个都没拍成。值得安慰的是，在最终登场的《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里，好歹也出现了一两个托儿所的镜头。

至于金鱼公主“波妞”的原型，宫先生更是从公司员工的女儿那里取得了灵感。

只要一提到孩子，这位严肃的“怪爷爷”脸上，就会绽放出微笑来。

宫崎骏为孩子画画，也特别爱画孩子。在接受NHK记者的采访时，宫先生曾表示，动画片中的形象，都是实际存在的。作为创作者的他认为，他们都是活的。这也就是说，孩子会长大，会变老，就好像，是“我的乖女儿一样。”

正是由于对笔下人物怀着不可言说的感情，宫先生开始担心起波妞来。他担心变成人后的小金鱼，真的可以适应人类的生活吗？毕竟，她是那么任性而奔放的一个小公主啊。他担心着波妞的未来，于是在影片制作到一半的时候，他决定：要给波妞加一场戏。

这里需要简单补充说明一下吉卜力工作室的工作流程。就宫崎骏的作品而言，分镜剧本是由他本人亲手完成，然后再交由专业画师落实每一个镜头。由于吉卜力拒绝电脑，坚持手绘，因此一个几秒钟镜头的背后，工作量竟是大的惊人，甚至会用到上千张画稿。

在这样的工作流程下，宫先生却依旧不打算一次性拿出完整的分镜剧本。他总是先写个大概，然后就交由画师们开始绘制，同时，自己一边继续修改完善。

这么做，显然是非常地不经济。补充、修改、甚至是推翻重来，会产生大量的无用功，毫无效率可言。但优点是，随着剧情的推进，一次次地修改，剧中人物的形象，会变得越来越来生动、丰满。甚至会给创作者以大大的意外。

宫先生最终为波妞加的这场戏，只要是看过电影的人都会记得深刻。那是海啸过后，波妞和宗介遇到了逃难的一家三口。波妞看到妈妈怀抱里襁褓中的婴儿，就从背包中掏出三明治分给他们吃。

“那是波妞第一次送东西给别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大飞跃。我在画分镜脚本时才意识到这点。多有意思”，宫先生如是说。

注意到婴儿不高兴之后，波妞还突然捏起孩子的脸颊。

通过这个小举动，“我想告诉那些不希望自己被生下来的孩子们，人活在世上有多美好。”

在故事的后半部分，波妞开始茁壮成长，富于爱心，善于体恤他人。她的表现，甚至超越了创作者的想象。

在画完这一幕之后，宫先生终于放下心来。

宫先生最擅长表现风。在他几部最重要的作品中，飞翔的感觉和风的感染力，都在跃然于屏幕之上。但是《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完全是另一种挑战。在这里，大海成了电影的主题，是故事发生的舞台，是主导着决定着一切的绝对力量。

记得有人曾说，只有深刻地了解日本的地理位置，才能了解有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被太平洋环绕着的这个岛国，位于两大板块的交界地带，地壳运动活跃，地震海啸频发。

海洋，是上天赐予这个国家最大的财富，但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

海啸、船难、海洋随时可能吞噬陆地上的一切，在这部电影中，都以孩子所能理解的方式呈现，但却依然惊心动魄不减。

‘’大片的海水，喜怒无常的波涛，这些在别人看来单调的场景，恰恰是宫崎骏最喜欢描绘的部分。

铃木敏夫在采访时透露，在这部电影的画稿中，“只有海浪不假他人之手，全部都是他自己画的。”

宫先生老了。在创作《悬崖上的金鱼公主》的时候，他已经是67岁的老人了。尽管他努力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和活力，但是确实是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

“早上精神百倍地来到工作室，一到中午就累得疲惫不堪。碰到阴天还会头重脚轻。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

在影片的制作期间，一天，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动漫界的前辈，曾经志同道合的伙伴奥山先生，去世了。一开始，大家打算先瞒着宫先生，但最终还是被知道了。

那天黄昏，宫先生来到工作室的露台上，面对被晚霞映红的天际，他无限感慨。

在宫崎骏后期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长者的形象。但没有一部作品，像《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那样，如此直面真实世界中的暮年。

在电影的剧情设定中，宗介就读的幼儿园边上，是一家名为“向日葵”的养老院。那里，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面对天空和大海，消磨着漫长而孤独的时光。

因为妈妈是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关系，宗介成了那里的常访客。老人们都盼望着孩子的到来，除了时常带去的小礼物，乖巧懂事的男孩，本身就给他们孤独的晚年，带去了最大的慰籍。

除了一位叫阿时婆婆。

性格古怪的阿时婆婆，从一出场起，就似乎打定决心要和这个世界为敌。冷嘲热讽的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怎么都无法取悦。

然而，在影片的后半段，一场海啸过后，海水淹没小镇，养老院里的老人，全体不见了。

电影进展到了这里，用制片人铃木敏夫的话来说，完全变成了两个世界的故事。

在陆地的世界里，五岁的宗介带着波妞，正在进行一场寻找亲人的冒险。

而在海底的世界里，老人们在魔法的保护下，体会到时光倒转，重获青春的快乐。

铃木敏夫在一次访谈中说过：画到这里的时候，宫先生“越发越想画那个世界的故事，画的设定和分镜都是那个世界的，花了好多时间来叙述那个世界的人在做什么。完全把宗介和金鱼公主丢在了一边。”

感到震惊的制片人，不得不做出行动，制止了已经画得刹不住车的导演。

但这时候，需要一场戏，把这两个世界连接起来，让故事继续。

这幕灵魂之戏的创作，也就成为了摆在宫先生面前，最后的一道难题。他开始采取了拖延展示。而这幕戏的难产，又严重地影响到了影片的整体制作进度。以致于影片的主题曲都发布了，分镜剧本还没有完成。有记者担心地问到：这电影还能如期上映吗？

而铃木敏夫不愧是真正了解宫先生的人。在影片制作周期已经非常吃紧的情况下，他还是做出了重大决定，把这幕戏的分镜脚本截稿期，再宽一宽。多给宫先生一点时间。

最终，在这一幕中和宗介邂逅的，并不是小人鱼，而是阿时婆婆。宫先生把波妞暂放一边，让这位全剧中最不讨人喜欢的老婆婆，担当起这幕戏的灵魂人物。

是阿时婆婆，机智地识破了魔术师的鬼把戏，她躲开了众人，没有去海底，而是在岸边，悄悄等候着宗介的到来。老人用坚定的姿态，宣告了：就算不顾一切，她也要做这个孩子的保护神。

画这幕戏的时候，宫先生流泪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宫崎骏的母亲宫崎美子，在他6岁的那年，因结核菌侵入脊椎而病倒，从此一病不起。一向活泼好强的母亲，从此终年躺在病床上，变得连自己翻身都做不到。宫先生回忆，曾经有一次，年幼不懂事的他，请求母亲抱抱。可是妈妈却流着眼泪拒绝了他。

多年疾病的折磨，让心情郁结的母亲美子变得性格古怪。在宫先生心中，她就像是阿时婆婆一样，孤独，善良，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

与病魔斗争了三十多年后，宫先生的母亲在72岁辞世。那一年，宫崎骏43岁，正在埋首制作后来让他一举成名的作品《风之谷》。母亲临终前，宫先生没有来得及赶到她的病床前，而她也没有见证儿子作品的首次大卖。

对于这对母子来说，这着实是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创作阿时婆婆时的宫先生，已经逼近了母亲辞世时的年龄。这让他开始以全新的、同龄人的视角，重新认识自己挚爱的亲人。

手中的画笔宛如施展着魔法，连接了生与死的边界。一辈子郁郁寡欢的母亲，在儿子垂垂老矣的笔下，化身为了一个超级英雄。

阿时婆婆张开双臂，用孱弱的身躯，迎接着男孩，紧紧地将宗介抱进自己的怀中。

然而，在那个瞬间，到底是谁在抱着谁？

如果此时你心中已有答案，那么想必你也和我一样：找到了有关这部电影的秘密。

本文参考

纪录片： 聚焦宫崎骏与“波妞”300天亲密接触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1965467/

铃木敏夫访谈录《吉卜力的风》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43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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