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童木归来的时候我们已人到中年

　　动画片《阿童木》的结局是大团圆，正如片中的喷喷或者刮刮说的——我喜欢大团圆。在杀戮与悲伤的电影进程之中，大团圆是一种愿望，一种必须期待的未来——虽然它的快乐性肯定会降低电影的深刻性，但是它能够弥补观众心灵的创伤——对他们来说，只要此时此刻是快乐的就够了，哪怕这是一种虚幻的远离现实的快乐。所以，《阿童木》的结局自然无法避开作为幻象之麻醉剂的指控——就此说开，那么什么又不是麻醉剂呢？给予希望的才能获得希望，给予光明的才能获得光明。这或许就是人类存在的有限意义，为了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未来——犹如电影《黑客帝国》假设的，犹如电影《先知》假设的。
　　电影之中，似乎谁也没死——动画片是多么善良。那些砸烂的废弃的爆炸的机器人，包括阿童木的主要对手红核机器人，看似死掉了，但是在技术或者能源的帮助之下，它们随时可以复活。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因为它们不是人类，所以它们的损毁并不具备人类死亡之时的震撼——尽管人类非常愿意亲身体验机器人内心的痛苦。哈马，这个伪善而残酷的修理技师，对阿童木的伤害多么大，就是他布局，将阿童木强行带入类似罗马竞技场那样的环境之中，而阿童木却不愿意伤害任何机器人。就在巨型机器人佐格为阿童木抱不平，欲将哈马踩成碎泥的紧张时刻，一双小手将佐格的铁脚托住了。哈马惊愕地发现这双小手正是来自他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的阿童木。阿童木的善良与怜悯来自它所保存的记忆，而非简单的阿西莫夫制订的机器人三定律。电影并没有表现哈马从此转变了或者继续保持原来的日常生活之类的内容——但是他的惊愕表情对观众的震撼恐怕是有那么一点的。而那个总督则是无良政客的化身——人物造型似乎出自迪斯尼，邪恶，残忍，狂妄，疯狂迫害阿童木，迫害中间人物天马博士和正义人物茶水博士。而且总督的结局非常搞笑，他自大地命令自己一手炮制的红核机器人的时候，却被红核机器人吞噬了——没有一个观众会为总督的消逝而惋惜，但是结尾的时候，总督却从红核机器人的腹中完整无缺地出来了，只不过变成了一个类似慕容复那样的妄想症患者——让无良政客失去体面的伪装而沦为白痴可能是更为厉害的杀招吧。
　　在激烈的空中打斗之后，最坏的坏人都没死，这应该是一种多么快乐的大团圆啊。但是谁也不会忘记电影之中确实死掉了一个人，而且是唯一死掉的人——天马博士的儿子托比——机器人儿童英雄阿童木的原型，阿童木全部记忆的来源。这个聪明的孩子死于红核机器人之手。天马博士创造阿童木，正是为了弥补托比之死带来的痛苦。阿童木最初创造出来的时候，仍然使用托比的名字。它没有意识到自己并非托比，更不知道托比已经死亡，只不过认为自己是一个具有上天入地这样特殊能力的孩子而已。但是天马博士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当然也与他歧视机器人的观念有关——他越看机器人托比越明白儿子托比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一个处于正常状态之中的父亲的真实感受。机器人托比与天马博士的感情纠葛，不仅是记忆与现实的纠葛，也是机器与人类的纠葛。机器人托比拥有机器的身体，人类的记忆，他被逐出了伊甸园，没有了父亲。为了适应地球的环境，它为自己命名——阿童木。这个自我命名的故事正是机器人托比寻找自我的开始。阿童木是他还是它？对于阿童木身份的辨析考验着每一个深入思考的观众。
　　更多的人只是需要快乐。这些快乐来自电影之中有意而精心构置的桥段。比如家庭机器人奥伦的卑微与小心——即使关注与它相关的一些笑料，观众照样可以发现一个奴隶变身为一个自由人的过程。这是我们的电影开始考虑的地方。比如机器人三剑客的大话连篇与善良勇敢，为这部电影贡献了多少笑点？每当它们出现的时候，就是让我感到快乐的时刻。“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这样的网络名言让现场观众失口而笑。三剑客的老大讲解攻击哈马的计划，当它展示它们的终极武器一根羽毛的时候，有谁不能体会这种升格反讽的幽默呢？当三剑客果真使用一根羽毛向强大的机器人挑战的时候，有谁不会想到这是堂•吉诃德攻击风车的情景再现呢？机器垃圾桶具有狗的忠实性格，将扳手视作骨头，它是代替托比的爱犬“冠军”么？有意思的是，它开始忠诚的并不是机器人阿童木，而是人类。当它在地上写字，揭穿阿童木机器人身份的时候，那个看见这行字的人类却说自己不认识字，气死垃圾桶了。还有清洁工具喷喷和刮刮，虽然戏份不多，但是它们的交谈多么富有生趣——它们是小机器，犹如人类的小人物，本身没什么力量，碰到灾难能够成功逃生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而它们证实了自己的了不起，仅仅依靠那么几句快乐的台词。快乐，正是因为在痛苦之中才变得更有价值，犹如阿童木在人类的孩子歌娜及其伙伴们中间得到的，信任，同情，认同——这是取消机器歧视的关键。
　　不能对《阿童木》进行过度阐释——我告诫自己。它不是《9》——讲述了机器人的牺牲精神与友情；它不是动画版的《骇客帝国》——其中对机器人与人类关系的探讨几乎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它不是拥有纪录片美誉的《我在伊朗长大》——几乎还原了一个国家的历史；它不是《银河铁道999》——铁郎走到宇宙的尽头不就是想要变成一个永恒的机器孩子么？而这些，人类托比通过自己的死亡实现了。我其实是不愿意想这些的，我其实非常想单纯地享受观看电影的快感，犹如观看任何一部爆米花电影一样。我希望自己在《阿童木》里能够看到单纯的好莱坞式的故事，希望看到大都会仿佛宫崎骏漂浮的天空之城，巨型机器人佐格仿佛天空之城的机器人，只不过压缩了比例——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清新的东西的，当然还有那些阐释的空隙，等待着更多的敏感的人。还有怀旧，还有童年的记忆，1980年在中国风靡的日本电视动画片《铁臂阿童木》，我在五连唯一的电视机上，而且是一台日本日立牌彩色电视机上看到的——

　　越过辽阔天空，啦啦啦飞向遥远群星，
　　来吧，阿童木，爱科学的好少年。
　　善良勇敢的，啦啦啦铁臂阿童木，
　　十万马力，七大神力，无私无畏的阿童木。

　　我当年也是一个爱科学的好少年，喜欢读《我们爱科学》，《动脑筋爷爷》，《十万个为什么》，果然这样么？其实阿童木犹如一个科学版的孙悟空为每一个孩子带来了天马行空般的自由与顽皮，而科学恰好为每一个孩子提供了逃脱家长严厉管束的借口。
　　回过头来说，电影版的阿童木与电视版的阿童木，相似的恐怕只有手冢治虫的造型和几个人物设置，其他的基本都是另起炉灶。据说，电影版的不少灵感来自野口勇的雕塑作品。这个野口勇与东北有点渊源，曾与山口淑子即大名鼎鼎的李香兰有过一段婚姻。他虽然是日美混血儿，但是他的艺术却不局限于日美两种文化，而是具有开阔的世界性。这与电影版《阿童木》的世界性是一致的。不过可惜的是，在电视版中给我深刻印象的茶水博士，在电影版中却没什么地位，对情节不仅没有丝毫的影响力，而且对阿童木的孤独与成长也没起到应有的作用——我想我是不必失望的。
　　只是不知道英文版或者日文版的电影台词是怎样的，是否像中文版这样的中国化——我对这个有那么一点儿警惕，希望有机会看看其他版本的。不管怎样，阿童木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我们已人到中年。如果我们童年的时候没有阿童木，这个童年还有什么价值呢？我是在自己眼睛湿润的时候才想到这个的。我们曾经有过童年——尤其令我欣慰的是，电影散场的时候，我注意到除了陪同孩子观看电影的成年人之外，还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不同年龄的成年人——这足以说明童年是可以永存的，它永存的地方不是电脑，不是图书，不是电影院和电视机，而是心灵。它会时刻从繁忙的黑暗中醒过来，打量着每一个在日常生活之中劳碌的成年人，并且质问：你的心灵是蓝核的还是红核的？我们又应该如何应对呢？

200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