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童话的交织:在悲伤中相信世界的美丽


3楼猫 发布时间:2022-07-03 18:07:15 作者:简亦 Language

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对于一个幸福的人,《Clannad》充满了现实的苦痛。对于一个不幸的人,《Clannad》又到处是童话般的妄想。但如果这两种人同时是我们自己呢?

想想平行世界中的那个幸福(不幸)的我们,我们也许可以发现这部动画的真正意义。它为我们所有人提供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正因为有光的照耀,我们才能与我们的影子一同前行。影子本身没有重量,但我们赋予它沉重的意义。幸福的人常常忘却沉重,不幸的人又想丢掉沉重,而《Clannad》教会我们如何去真正面对沉重。

人生是现实与童话的交织。所以我们叫它“人生之书”。

现实与童话的交织:在悲伤中相信世界的美丽 - 第1张
人生在外一定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事物,但等到恰当的时机,又会像潮汐一样承载着各种各样的收获回到我们身边,像大海一样有着宽广的温柔。 ——《Clannad》


1. 我们开始一起攀登这长长的,长长的坡道……

那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小镇上。

在这个以爱为纽带的小镇上,有两个年轻人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着。他们曾经无比幸福,因为追求梦想的路上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每天守候着他们从忙碌中归来。他们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消逝,但一场大雪夺走了他们天真的幻想。

女儿病倒了。他们却不得不因各自的工作,留下孩子一个人在家。他们以为给她喂了药,一切就可以挺过去,但窗外的大雪仍旧无声地飘着,直至盖过她弱小的身体。

——那天,女儿如往常一样,抱着发烧的身体在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几近绝望的父亲抱起雪地里的女儿,用尽一切办法唤醒她。在濒临崩溃时,他向小镇的一片绿地祈祷,终于听到了奇迹的召唤。他无法解释那些闪烁在绿色之中的“光”,但女儿在这时睁开了双眼。复苏的生命成为这许多的“光”的馈赠。

*

“爸爸,我们的世界也有这些‘光’吗?”

女儿打断我的话,侧过头注视着我。我想,那光就在那时她清澈的双眸中,但我不知为何笑着摇摇头,没能明确回答她。

女儿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问道:“如果我也得了这种病,爸爸会治好我吗?”

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我轻抚着女儿的脸,手心里传来的温暖给了我回答的勇气:

“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病好为止。”

“到那时妈妈就会回来吗?”

我忍住突然涌起的泪意,微笑着点点头,“当然。但妈妈一定希望你一直健康。”

女儿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窗外愈加静寂,我继续讲着远方的故事。

*

从此以后,夫妇为了能一直陪在孩子身边,封存了自己的梦想,选择了一项谁也不擅长的事业。许多年后,小女孩渐渐长大,升入了本地的高中。她是一个内向而沉默的少女,不善于主动与人交往,所以她是孤独的。女孩高三那年因病留级,当新学期的春天姗姗来迟时,她一个人却驻足在校门前长长的坡道上。

“你喜欢这所学校吗?我非常非常喜欢……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永远延续,不管是快乐,还是欣喜,全都……全都不可能永远延续,即便如此,你还会喜欢这里吗?”

她轻声问心里的某个人。微风拂过坡道两旁的樱花树,漫天的樱花洒落一地。她身后站着一个同样怀疑这种生活的少年,但他却用那样坚定的语气打断女孩的思绪:

“去找到不就行了?——去找到更多的快乐和欣喜不就行了吗?”

因为这场相遇,他们的世界从此不再黯淡。他们将与过去的生活作别,并迎来属于他们的新生活,也就是说,他们开始为自己的生活上色。如果说未来有无限的可能,等待着我们去一一揭示,这就是他们作出的第一个选择。

男孩和女孩开始一起,攀登这长长的,长长的坡道……

*

夜幕中流淌着女儿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声。我轻轻为她盖好被子,将床头的灯拉熄。离开女儿的卧室后,我叹了口气。女儿总在问她母亲的事,本想等她长几岁再告诉她,但她似乎已经察觉出了什么。如果以故事的形式来暗示,她会好受一点吗?

我一个人伫立在落地窗前。月光无声地从玻璃外倾泻到地板上,我一个人隔在纯白与暗影之间,迟迟不愿去开那间卧室的灯。

那晚我一夜未眠。


2. 要是每个人都孤孤单单的,还能走多远?

第二天,我送女儿去上学,女儿在路上让我接着讲昨晚的故事。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她说:

“故事中的女孩不是因为‘光’而活下去了吗?可是她还是好孤独。那个男孩会不会成为她的朋友?我想一直听到女孩收获幸福的结局。”

“你为什么觉得结局是幸福的呢?”

“因为有‘光’。”

“你认为我们这个世界也有这种‘光’吗?”这次换我问她。

女儿用坚定的眼神望着我,“一定有的。即使它看不见,也在我们心中。”

我牵起她小小的手,步行在通往学校的坡道上。她的话再一次治愈了我,我赞同了她的想法。但我其实想说,我看得见你眸中的光。

*

我告诉女儿后来的故事:男孩陪女孩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并鼓励她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女孩的梦想是重建学校的话剧部,可她刚鼓起勇气贴出的招募海报就被人撕了,原因是没有得到学生会的许可。在女孩陷入低谷时,男孩一直在帮女孩想办法,并介绍她认识了许多好朋友,大家一起为重建话剧部努力着。

后来大家想办法让话剧部通过了学生会认证,女孩的朋友们也纷纷加入,一起准备接下来的文化节表演。在大家的陪伴下,女孩度过了一段温馨而难忘的时光,也逐渐变得不再孤独,感受到亲情与友谊的温暖。

女孩为文化节准备了一出单人话剧,内容是关于一个幻想世界的故事。要在走到学校之前讲清楚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容易,这时女儿突然问我:

“什么是幻想世界?”

我没法回答她,只好任凭她想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众多的心愿汇集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新的世界。它与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共存。”

“那个世界有‘光’吗?”女儿执着于这个问题。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我送女儿到这里,答应下午来接她时再说。女儿像往常一样乖巧地与我道别,消失在一群学生之中。

*

那天下午公司有一项紧急任务,忙完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这次上司不允许请假,我只好拜托女儿的班主任多照看女儿一会儿,时刻焦急地盯着墙上的钟。等我匆匆赶到学校接到女儿时,却看到她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我以为她是因为我来晚了而不高兴,便在回去的路上极力逗她开心,甚至提出今晚可以带她去吃一顿肯德基——即使医生建议她少吃油炸食品。

走过一段路后,女儿才小心翼翼告诉我她的心事。原来他们班今天转来一个叫小涵的女生,刚一放学,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大袋饼干分给所有人,说是想送给大家自己做的曲奇饼干,同时希望大家满足自己一个的心愿,也就是今晚来她家参加弟弟的生日会。有的人觉得她太过突然,便没有收她的礼物——当然大部分人是以今天家里已经做好了饭为由婉拒了小涵的邀请,其中也包括了女儿。

接受饼干的同学寥寥无几,但他们陪小涵走到校门口时,却无一例外地被他们的家长以各种理由带回了家。那些叔叔阿姨在向小涵解释的同时,也都无一例外地邀请小涵下次去他们家吃饭。这些都是小涵告诉女儿的。等到小涵失望地回头望向空荡荡的教室时,她发现了留在教室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女儿复述了当时她是如何跑回教室再次邀请她前往她家,但她最终为了等我,拒绝了小涵的请求。

她为此感到有些内疚。听完她的心事,我比她更加愧疚。女儿因为内向的性格,在班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今天是我让她又失去了一次机会。我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其实可以让老师打个电话给我,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女儿忽然停下脚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知道爸爸为了我在加班,如果我去参加别人的生日会,你一个人会很难过的。我不想让爸爸难过。”

女儿身上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让我心疼。她没有接受小涵的邀请,但她收下了对方的饼干。然后,她将那一小盒没有打开的饼干递给我。

“小汐,你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心意是怎样传递的吗?”

我向她讲起风子的故事。


3.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和风子做朋友吧。

风子是故事中男孩和女孩的朋友,也是一个怕生的少女。她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遭遇了车祸,后来一直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风子的姐姐是女孩的美术老师,但她为了照顾风子,从学校辞职,并推迟了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婚礼。而风子的灵魂却因为思念姐姐,在幻想世界的帮助下重返校园,为了成就她心爱的姐姐的幸福。

“是因为‘光’的作用吗?”女儿打断我。

“也许是吧。”我点点头,“幻想世界能帮助拥有爱的人实现她的心愿。”

“好棒!”女儿少见地兴奋起来。

风子独自在学校的空教室雕刻木海星,想要作为礼物送给全校所有人,然后邀请大家来参加姐姐的婚礼。但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单薄了,而且面临着许多不解与嘲笑。后来她遇见了男孩和女孩,她的执着感动了他们,他们不仅愿意帮助她实现愿望,还和她成为了好朋友,陪她一起制作和分发海星,风子从此不再孤单。男孩和女孩邀请风子的姐姐回学校参加开放日活动,并鼓励她积极面对生活,抓住自己的幸福。姐姐终于被打动,决定就在学校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举行自己的婚礼。可是,当两人让风子与姐姐见面时,姐姐并没有看见她。

“因为风子是幽灵,姐姐只能看到医院里的风子。”女儿说。

“对。实际上,风子的心愿一步一步走向实现时,她的存在也渐渐被人遗忘。”

遗忘从关系较远的人开始,渐渐抵达风子的朋友们。男孩和女孩陪风子度过了最后一段快乐的时光,感恩的风子却故作淡然,暗中帮助他们走到一起。善良的风子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而她自己却要消失了。当风子心愿达成的那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为什么手里有一个木海星,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婚礼现场。

最后记得风子存在的男孩泪流满面地祝福新人,盼望他们为了那个曾经为这一天的到来默默奔走的少女,一定要幸福。风子的姐姐在梦中看到了为她送上祝福的妹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新婚快乐,姐姐。请永远永远幸福下去。”

她感受到了妹妹的心愿。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四处送海星的女孩,却都像她那样,仍然记得那个在校园里不断奔走的身影。那是另一个风子在这个世界留下的证明,它将永远刻在人们心中,并带着大家的期待,直到真正的风子醒来的那一天。

*

女儿听完后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快要消失,我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想小涵的事。我把手里的饼干盒打开,递给她,她犹豫一阵后,还是拿了一块出来。

趁着这会儿,我问女儿:“你觉得风子的心意是什么呢?”

女儿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似乎又听见了。她没回我,只是从饼干盒里取出一块曲奇饼干,踮起脚递到我嘴边,轻轻地说:

“这个很好吃。爸爸也尝一块吧。”

我弯腰接下这块饼干。这时,我看见女儿掏出刚刚领到的手机,点开她的班级群,一笔一画不知在编辑着什么文字。消息发出以后,很快就收到好多回应。女儿略显激动地回着消息,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我在那一瞬看清了女儿想要给我的答案。

等一切商量得差不多后,女儿终于抬起头,眼神中充满期待地问我:

“爸爸,今晚我可不可以……”

“可以,爸爸现在就送你过去。”没等女儿说完,我就牵起她的手,“你到那边以后,顺便向小涵和她的弟弟转告我的祝福。爸爸到时候来接你。”

“那你一个人会难过吗?”

“爸爸不是一个人喔。”

那边结束以后,我去小区接她。女儿告诉我,小涵今天很感动,给了大家好多她做的曲奇饼干——但她把昨晚做的第一盒饼干单独给了女儿。听到这里,我挺惊讶。

女儿说她向小涵转述了风子的故事,并成了她在这个班的第一个朋友。小涵把饼干给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和小涵做朋友吧。”

这时,女儿再一次把饼干递到我的手中。


4. 世界是美丽的,就算充满悲伤和泪水。

女儿交到自己的朋友以后,心情比以前开朗了很多。她仍然关注着故事的后续,但每天睡觉前我给她讲的是男孩和女孩朋友们的故事。女儿问我,女孩为什么能走出孤独的阴影呢?我没有直接回答她,但我说,亲人和朋友们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勇气,而这种鼓励也是双向的。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有各自藏在心中的愿望,一代又一代愿望的相互支持组成了这个繁荣的小镇。女孩是这个小镇的象征。

我问女儿:“你还记得女孩和男孩相遇的樱花坡道吧?”

女儿点点头。

“如果你是故事中的女孩,某一天这条坡道上的樱花树都消失了的话,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不要!”女儿赶紧摇头,“这样的话对她太残忍了。”

“如果因为小镇的发展计划,不得不砍掉那些树呢?”

女儿坚定地回答我:“那我就尽我所能地去阻止这项计划。”

我微笑地揉揉女儿的头发,表达我对她想法的支持。我说,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愿意像你这样想,但在那个故事里,确实有人这样做了。我把智代的故事讲给女儿听。女儿貌似很崇拜这个角色,她说她在为维系“家族之间的纽带”而奋力保护樱花坡道的智代身上,看到了自己新交的朋友的影子。她还说,当上学生会长的智代,不仅保住了樱花树,而且也促成了女孩的话剧部顺利建立,这样真好。

这是女儿第一次使用“纽带”这个词。

我也向女儿讲述琴美、藤林姐妹、有纪宁、春原兄妹、美佐枝小姐的故事,他们都是男孩和女孩的朋友,大家温暖地守护着彼此。虽然每个人的故事中快乐与悲伤并存,但每个人都收获了温柔的回忆,感受到各自生命中的重要之物。这份温柔,也许就是故事中所有有爱之人共同的纽带吧。

*

女儿很喜欢“琴美”这个名字,我告诉她这个名字的来源:

“组成这个世界的,是许许多多眼睛看不到的小竖琴,它们每一个都演奏着独特的音符,所有的音符合起来,就汇成了一首长长的曲子,所以世界才会如此美丽。”

这是琴美的父亲,一位天才科学家面对自己女儿时的内心所感。我想,我面对小汐时,虽然写不出这么有诗意的文字,但内心的情感或许是一样的吧。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如果女儿问我:“世界是美丽的吗?”我也许会犹豫着预备她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现在我会不假思索地给出肯定的回答,因为女儿问我这个问题本身,便已经证实了世界的美丽。

我像暗夜遥望着黎明般期待着。自从那次绝望的意外过后,我几乎不曾回想起那些美丽的瞬间。它们就像流沙一样,不断流失着这个世界的实有,要将我引向某个虚妄的终结。我不愿把这种虚无植入女儿的世界中,因为它就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可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梦中和这些故事相遇,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亲切,带我从无尽的黑暗中回到女儿的身边,带我游历一个崭新的世界。

“爸爸。”女儿晃晃她的小手,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啊,不好意思,你再问一遍吧。”

“我想问的是,既然她叫这个名字,那她拉的曲子是不是很好听呀?”

我愣了好一阵,几秒前还在游离的期待,现在以这种方式落在女儿天真的眼神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啊……或许吧。”我苦笑着回答。

空气中停滞了几秒。

我还是有点忍不住,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世界是不是美丽的’这样的问题呢……”

“所以世界是美丽的吗?”女儿略显敷衍地附和我。

“嗯,当然。”我内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那爸爸给我买一把琴吧。”女儿像只小猫似的抱住我的胳膊,“我也想学一学拉琴,争取拉出琴美那样动听的曲子。”

我脑海里闪过一瞬不祥的预感。正想着怎么回答时,耳边继续响起女儿的声音:

“这样就可以将这个世界的美丽拉给爸爸听了。”

啊,谢谢你,小汐。爸爸已经听到了。


5. 我们的梦想,就是你能实现梦想。

女孩为文化节的演出做了很多准备,当所有人都以为进展顺利时,事情却出现了一点意外。在正式演出的前夕,女孩偶然发现了父母以前追求梦想时幸福的照片,她的母亲以前是一名中学老师,而父亲则热衷于演剧事业——可他们最终都为了陪伴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一想到这场演出是由父母牺牲自己的梦想换来的,巨大的愧疚感让女孩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无法面对台下的观众。她当众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台下开始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在这时,女孩的父亲突然冲进会场,朝舞台大喊道:“去实现梦想吧——”

“你是傻瓜吗?”他伸出拳头,狠狠砸向墙壁,“孩子的梦想就是父母的梦想,就应该由你去实现啊!我们的梦想,就是你能实现梦想。我们不是放弃了梦想,而是把你的梦想当成了我们的梦想——这就是父母,这就是家人啊!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要是你在这里放弃,我们会失落的——”

激动的呐喊声响彻会场,女孩的母亲,还有男孩,还有她的朋友们,全都把内心深处的遗憾与希望,全都寄托到女孩身上。女孩再次获得了力量。

“让我带你去吧。这座小镇,实现愿望的地方……”

那个关于幻想世界的演出最终顺利结束。女孩给了故事一个暗示着希望的结尾:女孩和机器人决定离开那个世界,前往一个更加热闹、繁荣的地方。他们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最后,唱起了歌。在夕阳的映照下,她把这个结尾独自告诉给男孩。

“唱起了歌?”女儿略带疑惑地望着我。

“嗯,唱起了歌。”我向女儿哼起记忆中的那段旋律。

女儿也学着哼了起来。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呢?”女儿问我。

“它的一个名字叫《团子大家族》。”

“它还有其它名字吗?”

“嗯。”

我替女儿系好鞋带,打开房门。在清晨第一束阳光里,我牵起她小小的手。

*

在送女儿去学校的路上,我继续讲着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男孩终于帮女孩实现了梦想,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在文化节的第二天,他向女孩表白,两人正式开始交往。

女儿下意识地低下头,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但很快,她又忧伤地垂下眼眸。

女孩又一次因为发高烧而病倒了。这次的病持续得太长,女孩不能满足学校规定的出勤天数,因此还需要重读一次高三年级。而男孩和她的许多朋友们已经毕业,她重新回到了孤独的状态。即便如此,男孩仍日复一日地陪伴着她,一直等到她好起来,并且关心着她在学校的生活。为了独自挣钱养家,男孩找了一份辛苦的工作。在征求女孩父母的同意后,男孩和女孩租了一间廉价公寓,两个人过着简朴却幸福的生活。

“男孩不是也对生活丧失过希望吗?”

“经过时间的洗礼,有些东西是会慢慢改变的。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男孩也会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少年。”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学校门口的坡道了。

“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女儿临别时对我说道。

我略带微笑地点点头,目送她走进校园。

接下来的故事该怎么讲呢?我后怕于故事的走向与现实的回忆,在真实与虚幻之中,我正逐渐被撕裂。我不忍想象故事中的情节如果发生在现实中,我将以如何的心态面对。命运总在毫无预兆的时候愚弄着我,我逃向梦里,但又企盼着梦的现实。

*

两个小时后,我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在电话里,我听到那个梦魇般的地方,那里充满了想要忘却的回忆。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我的世界开始破碎。


6. 人活着的意义,到底还是在家族和所爱的人那里吧。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放下电话冲出办公室的。我只记得当时在公司楼下久久打不到车,我像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奔跑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明明已经是春天,触目所及全是灰色的片段。我不在乎路上的行人如何惊恐地躲避这头飞驰的怪物,就像看到从动物园的牢笼中失控逃出的野兽。我只怕死神的猎网在背后愈逼愈近。

等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时,女儿那新来的班主任急匆匆地走下台阶,慌乱得差点扑倒在地。她带着哭腔告诉我女儿还在抢救室里抢救,一边领我过去,语无伦次地复述着女儿上午在课堂上突然晕倒的经过。

我很想听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脑海里只是一片空白。

奔到亮着红灯的抢救室门口,那段痛苦的记忆再次涌到眼前。六年前的那场意外,决定了无数幸福的坍缩——当后来我抱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汐无助地站在这扇空荡荡的门前时,心里想的却是六年后的今天。我无法想象妻子突然晕倒的瞬间是什么样子,但那个可怕的念头却为今天的到来勾勒出它的轮廓,直到从尘封的记忆中猝然醒来。

如果命运是这样注定的,那我还能怎么办?

我瘫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几近绝望地掩面欲哭。我想起那个早上还安安静静听我讲故事的小汐,想起为她系好鞋带时抬头打在她脸上的光,想起她为一个幸福的结局久久期待的眼神,我想起了这一切。这一切闪烁在红色的光影中,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个声音反复告诉我,我曾是一个失败的儿子,失败的丈夫。

现在我要成为一个失败的父亲吗?

岳父岳母也在女儿的紧急联系人名单上,所以当他们匆匆赶来时,我并不觉得意外。我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和他们说话。一切由女儿的班主任向他们解释。两位老人似乎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完经过后的反应要比我克制得多。他们携手走过几十年风雨,一朝失去曾经多么深爱的女儿,今天又是心爱的小外孙女,哪怕他们不说,想必也是对我无比失望吧。

岳父递给我一支烟,我苦笑着摆摆手。他坐到我旁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点燃烟默默抽着。我没脸望过去,即使知道无用,我仍在心中思考着谢罪的语句。

“这些年辛苦你了。”他突然这样说。

至少在这一瞬,我无意识地把自己代入到了那个故事之中。我不禁嘲笑自己,这样废物的我有什么脸面能与主人公相提并论?当母亲受到家暴时,我没有鼓起勇气挡在那个男人的铁拳前,当我在校园的樱花树下第一次遇到妻子时,我也已经失去了介入她伤痕累累的过去的机会——甚至在她临走的那一刻,我还在飞奔回来的高铁上失魂落魄,以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幼稚在安静的车厢里抱头痛哭。

在那个甚至比我更爱她的男人面前,我有什么资格承受这句话?

“人活着的意义,到底还是在家族和所爱的人那里吧。”岳父见我不回答,继续点了一根烟,“小芷走了以后,我和她妈妈都以为自己没什么必要活着了。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小汐。”

“可小汐我也没能照顾好她……”我抬起头,声音低得发颤。

“只要祈祷愿望就一定会实现什么的是不可能的。然而,只要拼命去想办法,尽力拼到最后一刻,结局或许就不会那么糟糕。——你已经很努力了。”

“但为什么还是……”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岳父捻灭烟,正色道:“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家人。以一个人的方式活下去,能得到什么呢?人和人是相连的,爱也是相连的,即使人不在这里,但我们从不感到孤独——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我不敢再低沉下去,因为我从岳父的声音中已经感受到他极力抑制的悲伤。我为自己的擅自绝望感到羞愧。我曾经想过,妻子去了另一个世界后,会感到孤独吗?我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才发现妻子也许从来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是我离开了她。


7. 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使命了吗?

医生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小汐。不知为何,当听到这一消息时,我反而发自内心地感谢命运——即使它分明夺走了我另一个心爱的人。疲惫的医生说,女儿的病是遗传的,从发作到恶化非常迅速,这次能救回来算是一个奇迹。考虑到目前的医疗条件和病人的承受能力,以后只能保守治疗,至于会不会再次复发,还是一个未知数。

果然是这样。前一秒感谢命运的我,又开始憎恶起命运了。

岳父拍拍我的肩,表示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女儿被转入重症监护室,家属暂时不能去探望。而岳母终于意识到脸颊上的眼泪,找我要了一张纸巾。

我向公司请了几天假,直到女儿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这时她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可以和我说话了。这是女儿第一次住院,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喜欢这里,但每次我进来时,她总是试图笑着迎接我。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呢。”女儿笑着说。

我愣了愣,但很快摒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安慰道:“你小时候发过几次烧,来过这个医院输液。但这是你第一次住院。”

“好吧。”女儿接受了我的解释,“爸爸也坐会儿吧。外公外婆刚刚回去。”

我坐下后,女儿故作神秘地挪过身子,凑到我旁边半开玩笑地问:“我晕过去的时候,爸爸肯定很着急吧?”

“那当然啊,你差点把你爸吓走。”

女儿扑哧一笑,“其实呀,那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不想上课,就‘扑通’一声趴到桌子上睡觉,结果所有人都以为我晕过去了。后来在救护车上,我想大家都很着急,就不好意思睁开眼。谁知道我被推到一个很亮的房间,他们在我身上用各种仪器,反而让我睡不着了……”

我听完女儿的“坦白”,笑着揉揉她的头,把她扶回原位。女儿见我露出了笑容,便缠着要我接着讲上次的故事。我本来犹豫着最好不要讲,但女儿兴趣高涨,我知道不讲是出去不了了。

该怎么讲呢?

*

为了支撑这个家,少年每天拼命工作,一点一点储存着积蓄。少女则继续上学,晚上为少年准备好可口的饭菜,两人在饭桌上分享着一天的点滴。少年工作虽然辛苦,但有前辈的耐心指导,还有上司和同事们的关怀,所以进步得非常快。后来他被人欣赏,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升职机会。可就在这时,少年的家里出事了。

女儿有点紧张起来。

我不是说过少年以前对生活失望过吗?他曾经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不良少年,而导致他变成这样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他和他父亲的不和。少年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本来该与父亲相依为命的他,却看不惯每天借酒浇愁渐渐颓废的父亲,所以和父亲多次爆发争吵。少年很喜欢打篮球,可是有一次和父亲打架时受伤,导致右手抬不起来,只好放弃了唯一的爱好。从此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

“真的是这样吗?”女儿皱着眉头问我。

我点点头。女儿却怀疑道:“这个人从小就失去了妈妈,那他是怎么长大的呢?就像我一样,妈妈不在身边,如果没有爸爸,我一个人肯定长不大的。如果是我,我就不可能跟爸爸打架。”

“可人家是男孩子……”

“男孩子也不行。”女儿执拗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所以就继续讲下去。少年与父亲的矛盾成了他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伤痕,所以后来他才从家里搬出去,住进了少女家中。后来他自己租房子住,也有了奋斗的动力,似乎生活里的一切都渐渐从父亲的阴影中逃出——可就在这时,少年的父亲因为贩卖违禁品被抓,消息传开后牵连到少年,导致他失去了宝贵的升职机会。父亲再次连累了少年的人生。

女儿似乎听着很心疼。我正想讲后面的事,没想到她心疼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卖违禁物品?”

“这个爸爸也不太清楚诶,故事里应该没有交代。”

“为什么他要走到这一步?”女儿有些难过地问道:“为什么他不能好好工作?他把儿子养大,肯定受了不少苦吧。他会不会因此丢了工作?——因为爸爸也为了照顾我,向单位请了好多次假呢。——他会不会借了很多钱?儿子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一定很孤独吧。他如果没有钱,又没有工作,除了做违法的事,还能怎么办呢?”

女儿说出这番话让我震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当然为女儿关心这位父亲而感动,但还没讲到最后,女儿就已经猜到那些隐秘的部分,这更让我心酸。——她本来可以不用这样想的。

我抑制住泪水溢上来的冲动,转过头沉默了几秒。

但这时,病房外传来一声低低的敲门声。

我抬头望去,门口的玻璃闪过一个人的半边身子,但很快又躲在了视野之外。


8. 真正重要的东西,永远都是非常简单的。

是不是敲错门了?我想。但女儿执意让我去看看。

我出去以后,外面并没有人。在门口张望一阵后,我看到一个佝偻着背正朝楼梯口匆匆离去的背影。我追过去,叫住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可他似乎没有听见。

我只好冲过去搭住他的肩膀,想要拦停他。可就当走到他面前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那个人吗?他已经这么老了么?

自从他突然消失以后,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也根本不想见他。我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记忆,没想到再次相遇时,我竟能一眼认出他来。我为自己拥有这种荒唐的能力感到可笑。

“是你吗?”我问。

“不不,你认错人了。”他匆忙想离开,但一开口就暴露了身份。

我在楼梯口拦住他,直接问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而不是问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相比于他那些破事,我更担心他是怎么知道我女儿的事,又对小汐怀着怎样的不轨。那些哭泣与碎裂声交织的夜晚,仿佛被人刻意在极端的寒冷中冰冻了二十年,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总想在某刻复活如初。

我惧怕着这些忘却不掉的回忆。

犹豫了很久,他才终于开口道:“自从那天你没去接孩子以来,我就再也没看见她的身影。我去学校到处打听,才终于听说了那件事,所以想过来偷偷看一眼。”

一股怒火直往我头上冒。他一直在跟踪我和小汐吗?他消失了这么久,这个时候知道自己有一个孙女了?过来看她?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当初母亲被你打进医院,结果你说消失就消失,后来她盼你盼到精神失常你也不回来,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你喝醉了连自己的亲孙女也不放过吗?

我很想就在楼梯里揍他一顿,哪怕在血缘意义上他是我的父亲。

无休止的酗酒和打人,剥夺了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资格。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抹去他曾犯下的恶,他彻底毁了一个深深爱着他的女人。他是她从中学时代至今唯一爱过的人,他们之间那些已成碎片的过往,反而永久地嵌在母亲心里,成为任凭他抡下多少拳头都不愿与之离婚的理由。每次酒醒后他总会跪在母亲面前,承诺永不再犯。他挥霍着这份永不透支的爱,直到把她送到重症监护室,并且彻底丢掉那份可怜的工作。

可他告诉我他戒酒了。从他消失的第一天开始,滴酒未沾。

他不知道该怎样和我道歉,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但他说这些年的事他都知道,只是以另一个身份。最初消失时,他的确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只身去了北京,准备重新闯出一番事业——但他不幸惨败。那是个传销组织。他那仅有的一点投资,被他最信赖的合伙人卷走,他在那个出租屋里写下了遗书。

他在绝望前偷偷去疗养院看到了精神失常的母亲,那时她正在院子里一页一页翻着全是他们合照的相册,嘴里念念有词。他最后放弃了寻死。

他不得不买了一个假身份证,以另一个名字去拉货、送餐、刷碗。他甚至还买过几本成人自考本科的辅导书。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苟活着是为了什么,但他活到了现在。他的债款至今仍未还完,但他庆幸自己已换了个身份,不用连累到我和小汐。在每天放学到我赶到学校的那段时间,他总混在那群来接孩子的家长里面,我居然一次也没发现。

他说他从那天以来从没打过人,除了有一次他看到三个男生在捉弄小汐,他把其中两个打掉了四颗牙,另一个打断了腿。

女儿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件事。

我不太想接受他这套说辞,但他那惊人的衰老速度又让我心生一种可耻的怜悯。也许女儿不是在批评故事里的主人公,而是在批评我。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那个可怜又可恨的爷爷的一生,但她知道我一定有个父亲,就像她有我一样。

这是她的逻辑。她认为重要的东西,永远都是非常简单的。

我没有故事中那个少年的运气,即使他曾认为摊上个那样的父亲已算倒霉。他的父亲以他特有的方式爱着他的家人,而我感受到的只有伤害与背叛。当一个伤害你的人以一种完全相反的面貌回到你身边时,你会原谅他么?

我不会。但我最后允许他在女儿康复以后,以适当的方式去探望她。

人总是那么矛盾,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9. 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让未来发生未知的改变。

我回到病房后,女儿问我怎么出去了那么久。我撒谎说是碰见了一个很久没见的熟人,所以聊了一会,女儿没有再追问。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楼前的空地上正好栽着几株樱花树,枝上刚抽出新芽,那是入春的信号。

“等你身体再好一点,爸爸带你出去转转。”

女儿听话地“嗯”了一声,望着外边感慨道:“故事中的男孩和女孩,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相遇的吧。”

“对,这是开学的日子。”

“爸爸和妈妈也是在这样的场景里认识的吗?”女儿突然这么问我。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女儿的问题,目光停在风中摇曳的树枝上。我和妻子当初也在樱花树下相遇,但那已是大学时代。我没能参与她过往的人生,她将她那最纯洁的思念都留在不安的中学阶段,相比于她那寄予无数光芒的初恋,我更像一个路人。

对,我只是一个路人。我爱小芷,但有些花只开在岸边。

“爸爸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偶然遇见了妈妈,但爸爸没有故事里那个男孩的运气。爸爸当时是学校摄影社的成员,去参加活动的路上遇见了妈妈。那时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正坐在树下等人。那棵樱花树后面有几个淘气的孩子,他们把树上的花瓣摇落,樱花雨就这样纷纷扬扬洒在妈妈身上,但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爸爸当时什么也没想就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瞬间,然后就被你妈妈看到了。”

“所以妈妈就来搭话了?”女儿期待地问我。

“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苦笑着往下说:“妈妈过来搭话,本来是想让我删掉这张照片的。因为她怕他男朋友不高兴。爸爸当时有些尴尬,但妈妈看到以后又说,可以先交换一个联系方式,让我发给她以后再删掉——因为她很喜欢这张照片。于是爸爸和妈妈就认识了。”

女儿忍住笑说:“居然还能这样认识。爸,你真是够惨的了。”

是啊。故事里那些美好的桥段,放在现实中多半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又会觉得很真实。我们期待着另一些可能,即使知道那是妄想。比如我会期盼在初中就和妻子相遇,赶在那个人之前。抑或期盼着我没有经过那条小径,而由她喜欢的人拍到那一瞬间。

但在这个世界上这些都没有发生。她在樱花树下等了那个人一天。而我转头就忘了那个约定,直到一周以后才想起——那时她已经和那个人分手,分手的原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后来我常常看见她独自坐在那棵樱花树下,直到春天的逝去。

*

女儿不太懂我的解释。她以为爸爸和妈妈最终能走到一起,成为一家人,我们就应该是幸福的。我告诉她,这个世界的幸福实在太少,我们常常在妄想中失去幸福,但妄想本身并没有错。于是她问我:

“爸爸以前说妈妈不在这里,那我可以妄想一下她在哪里吗?”

我点点头。女儿咬着手指,想了很久。

“妈妈其实就在‘这里’,只是我们都没看见而已。就像我始终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也有那些看不见的‘光’一样,虽然看不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只要坚信这一点,我相信无论任何情况下,爸爸和那个男孩一样,都是幸福的。”

我还没讲到故事中最悲伤的部分,可女儿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不如说,她自己“妄想”了故事的走向。少年向少女求婚,两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然后少女毕业,两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差点就要这样讲下去了。

何曾想到,女儿以这种方式抹去了自己的名字。我这才意识到,究竟是我在向她讲故事,还是她在引导我讲到这里呢?我不能陷入自我麻醉的陷阱里,即使我知道那是女儿的好心。当以妄想的方式卸下沉重时,我们反而在远离自己所爱的人。

妄想本身并没有错,但多少人曾以它为借口行着逃避之实?我们在“妄想”中获得一种幸福,又在现实中失去另一种幸福。我们进行这种冒险时,就该知道“卸下沉重”的代价。我分明地记得,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卸下沉重的故事。相反,它向我们揭示了担负沉重的力量。——女儿在替我担负这份沉重。

我决定等女儿好些以后,认真向她讲完整个故事。


10. 能哭的地方,只有厕所和爸爸的怀里。

少年失去了升职的机会后,在少女的安慰下,两人决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少年鼓起勇气向少女求婚,并以一场棒球对决的胜利得到了少女父母的同意。少年和少女终于成了夫妻。少女也出去找工作,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强。但小镇却在一天天变化着。

少女有了身孕,这对全家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她打算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让孩子的父亲为它洗第一把澡。但在孩子即将出生时,少女再一次病倒了。

少女的父亲将女儿当初被小镇拯救的秘密告诉给少年,那片充满生机的树林如今被机器推倒,原地兴建了一家医院。他忧惧着女儿与小镇的命运之间冥冥的联系。终于在一个大雪之日,少女迎来了早产,她虚弱的身躯反复承受着剧痛的折磨,好几次失去了意识。少年一直紧张地陪在少女身边,直到他们女儿的诞生。为了这一刻,少女拼尽了全力,可最后还是在少年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女儿好几次想要打断我的话,但我都没给她机会。听到这里时,她终于浮现出悲伤的神情,保持一种令人心疼的沉默。她在想什么呢?她会想到自己母亲身上吗?或是预料到故事终将这样发展,不忍再听下去吗?

少女的去世给了少年巨大的打击,他重新过上堕落的生活,将女儿推给岳父岳母抚养。五年后,当他再一次见到自己女儿时,却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岳父岳母为他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之间的坚冰开始渐渐被打破。后来少年带女儿出去旅行,为她买了第一个礼物,那是一个机器人玩具。女儿非常珍惜它。

“机器人!”女儿似乎意识到什么,惊呼起来。

可是当少年带女儿到油菜花田里玩时,女儿却不小心丢失了那个玩具,十分沮丧地四处寻找。少年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祖母,祖母向他讲述父亲当年独自抚养他的艰辛,这时他才真正觉醒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少年终于决定独自面对女儿,女儿也放下了对这些年一直缺乏父爱的忍耐,扑到父亲怀里放声痛哭。

我时刻注意着女儿的表情。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她就是不让它流下来。我想做些什么,哪怕抽出一张纸巾,后来我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

少年把女儿视作自己一生守护的存在,和她开始了温馨的生活。他也与父亲和解,为女儿介绍新的朋友——对了,就是醒来后的风子,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耍。但好景不长,一天女儿突然因为发烧而晕倒,症状和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

——我为什么要讲到这里呢?我忽然沉默了。

女儿在等我继续讲下去,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开口了。即使早就做好了全部告诉她的准备,可我实在不想让它变为现实的谶言。即使小汐已经猜到结局,但如果我不讲下去,我和主人公还是拥有着幸福。即使心里知道这份幸福如风一般随时可能流逝,但我们总想把耳朵堵住,不愿听到内心的挣扎。

我们做着徒劳的抵抗。

“所以他最后也失去了他的女儿,对吗?”女儿主动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我抬起头,问她:“你希望结局是怎样的呢?”

“我希望结局是幸福的。”

“即使已经发展到这样了吗?”

“即使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那也不是他的错。如果我是那个女儿,我一定会告诉我的爸爸,谢谢你和妈妈让我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请不要为我难过。”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些独自落泪的夜晚。如果我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告诉自己,珍惜当下的每一刻,因为世界总在向你展现它的美丽,而我们却不断朝黑暗奔波。我们不必忌恨命运的无情,因为时间要分给那些需要我们去尽快珍惜的人。当他们离我们而去时,我们也在被他们珍惜着。我们没时间去诅咒世界,我们至少要珍惜自己——因为爱着我们的人需要一个永恒的寄托之处。

何况小汐还在我的身边。

*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故事中女儿的离去和她与幻想世界的融合讲给女儿。少年在现实中为人们带去幸福,这些幸福使小镇不再衰落,重新以爱为连结,获得了新的生机。少年集齐了所需的“光”后,奇迹终于发生:曾经因小镇衰败而失去生命的少女,在分娩时避免了意外发生,他们的女儿也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家人终于可以幸福团聚。

我问女儿:“你觉得这个结局出乎你的意料吗?”

女儿摇摇头,告诉我:“我一直相信着这个结局。”

“你觉得在我们的世界,会有这种奇迹发生吗?”

“如果爸爸相信这个世界也有一种看不见的‘光’的话,”女儿以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我,“那就不用盼望这种奇迹。”

“为什么?”

“因为‘光’会让我们幸福。”

我眼前无尽的阴影开始裂为两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到女儿的病床上,投射出一道明亮的缎带。窗外的樱花开了吗?春天或许已经到了吧?我起身拉开窗帘,在无数金色的暖流将我融合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穿越绝望的虚无。

在梦的边缘,一个声音正将我召回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11. 即便分开,羁绊仍然是存在的,这就是所谓的家人。

“你醒啦?”

我揉揉被阳光刺痛的双眼,吃力地从趴着的地方直起身子。我耳畔回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声音经历了漫长漫长的分别。当我睁开眼时,妻子的面容映现在我的面前。不知为何,泪水突然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妻子显然是被吓坏了,连忙从包里扯出纸巾。

我这是在做梦,还是从梦中醒来了?或许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变得不太重要。我回望四周,这是在女儿的病房里,我们好像刚把她从家里送到医院。

我顾不得妻子递过来的纸巾,失神似的冲到女儿面前。女儿睡得正熟,妻子赶紧把我拉回来,作出一个“嘘”的手势。

梦中的记忆渐渐复苏,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妻子把我拉到病房外,低声告诉我:“医生刚给她检查过,一切正常,烧也退了。小汐得的是普通肺炎,大夫说住两天院就好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听着,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那你六年前被送医院那回,也是因为这个肺炎吗?”

妻子不解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那次不是因为我连续几天加班,最后撑不住才晕过去的吗?而且是你送我到医院的。我只不过是输了一点葡萄糖,你忘了?”

“哦哦。”我为自己的精神错乱感到尴尬。现在的我,正是另一个我梦寐以求的那个样子,妻子和女儿都平安地陪在我身边,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世界。

那我为什么会做一个这么绝望的梦呢?

我希望从梦中的我的精神世界中寻找一点线索,可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终归还是徒劳。我只知道我在梦中极力寻找着某样东西,而那又是必须跨过绝望的深渊才可抵达之物。我突然怀念起那个让我无数次流泪的故事。

“对了,小汐以前问过你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我问妻子。

妻子摇摇头,表示现在向女儿解释为时过早。我们以前约定好,等小汐再长几岁,便陪她一起重温那部动画,作为我们关于她名字的“解释”。但我想,也许在今天以前,我自己都还没完全领悟那个名字的真谛吧。

我透过窗看见女儿醒了,连忙和妻子赶回房间里。

女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梦的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也躺在医院的床上,旁边只有爸爸一个人。这时她望了妻子一眼,又继续说,在梦里的爸爸并不快乐,但她想尽各种办法想让我开心一些,于是让我讲一个拥有幸福结局的故事。在梦的最后,爸爸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她自己也以某种方式向一个重要的人传达了她想说的话。

孩子的母亲静静地听着,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多半是没听懂。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妻子揽在怀中,微笑地注视着女儿。

*

女儿出院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我们问她有什么愿望。女儿很费心思地想了想,最后却说她的愿望是实现梦中的自己的愿望。好,那梦中的你许了什么愿望呢?女儿十分抽象地解释道:

“我记得梦中的我用了一种奇怪的方式,想要向我传达一些话,可惜她想告诉我的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我想以同样的方式给她写一封回信。虽然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但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似的。”

妻子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方式呢?”

女儿伸出手,指着窗外的樱花树,“首先我们要去爸爸妈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然后在那里放飞一个气球。”

女儿的话音一落,我和妻子面面相觑:我们告诉过她以前的事吗?

不过女儿似乎对这一点非常肯定。

莫非是岳父岳母告诉她的?还是哪天我和妻子说话时她不小心听见的?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和妻子聊过那一幕,我们似乎都在极力避免提及。想想也还是挺奇妙的。于是我鼓起勇气把当年的事讲给女儿听,就当是逗她开心。

没想到妻子听完以后不高兴了。她当着女儿的面质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你不是我的初恋,所以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

啊,怎么说呢?我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我为什么要作死提这个事呢?

“当然不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解释……”

话刚说到一半,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了过去。


12. 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事情,请不要后悔与我相遇。

我飞快地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女儿的闺蜜小涵和她的母亲,还有一只,氢气球?!

“我们来看看小汐,给她带了一点她喜欢吃的饼干。”小涵的母亲笑着向我解释道:“来的路上正好看到一个卖气球的小摊,小涵发现了这个形状的气球,非要买下来当作给小汐的生日礼物,还说小汐一定会很喜欢。”

小涵躲在母亲背后,脸上一脸的不服气,似乎在说: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我把客人们请到里面,向妻子和女儿转达她们的来意。妻子一看小涵手里的气球,不禁与我相视一笑。小涵走到床前,郑重地把手里的礼物转交给小汐。

“谢谢你送的星星,我很喜欢。”小汐甜甜地回应道。

小涵脸上涌现出一股奇怪的表情。我连忙在一旁救场道:“这应该是只海星吧。”

“对呀,谢谢小涵送的海星气球。”妻子温柔地握住小涵的小手。

小涵的母亲颇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们。女儿在这时笑着改口重新说道:“谢谢你送的海星,我很喜欢。”

小涵脸上涌现出另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陶醉。

*

女儿生日那天正好是一个暖和的周日,我和妻子带她去我们曾经读书的大学校园。当年那株樱花树还挺立在教学楼前,树冠似乎比十年前更加茂密。粉白交织的花瓣点缀在枝头,微风时时拂过,便轻盈地飘零在地。校园里行人不多,楼前的草地上仍有一群小孩在嬉戏,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早上。

“好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呢。”牵着女儿小手的妻子感慨道。

在那个她曾经常坐着的地方前,我下意识地自嘲一句:“那时你总坐在这里,默默等着那个人,结果最后等来的却是我。”

妻子立刻反驳道:“在女儿面前亏你说得出来这种话!”

我傻傻地愣在原地。是啊,如果那个人不是我的话,怎么会有今天呢?

面对我的怀旧,女儿倒表现得很淡定。她把手里的海星气球递给我,打开她的小书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信封。我帮她把气球线缠在信封上。

“感觉一切都好不容易呀。”女儿一边弄一边自言自语,“爸爸偶然在这里遇见妈妈,妈妈又偶然等来了爸爸。我能出现在这里,真是一个奇迹。”

我和孩子她妈对视一眼,同时憋住了笑。

“好啦。”我把缠好的气球递给女儿。

女儿走到樱花树旁,面对着湛蓝的天空,闭上眼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她要对梦中的自己说些什么呢?女儿没有告诉我信的内容,但我想这份心愿一定能传递过去。

而后,她睁开眼,伸手放飞了那个带着回音的气球。

气球打着旋缓慢上升,似乎不愿意离开我们似的,便乘着风改变了行进方向,最后挂在了樱花树上。女儿惊异地跑到树下,那封信就这样悬在空中,让她有些沮丧。

这下怎么办呢?我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的一幢新楼正在装修。我赶紧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借了一个脚手架回来,把它放在樱花树下。

“小心点。”我上去的时候,妻子叮嘱道。

当我拾级而上时,却发现自己伸手并不能够到那个气球。我正想下去调节一下脚手架的位置,却发现那几个在一旁玩耍的孩子纷纷跑了过来。他们仰望着半空中的气球,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便一齐跑到树的背后,把这棵树摇了起来。

我呆滞在脚手架上,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在我眼前浮现。

漫天的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洒在空中,随着春日的暖风,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这温柔的雨幕中,伫立着我的妻子和女儿,一如十年前那个晶莹剔透的梦。

在这一刻,我确信自己找到了在梦中极力寻找的东西。

“快看,气球!”女儿突然伸出手指向空中。

我转头望去,海星气球已经脱离了树枝的束缚,携着我们的思念飘向远方。

小小的信封在光芒中随风摇曳,一定能毫无保留地抵达吧。

——E.N.D——

作者:简亦(若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后记:

这是我看完《Clannad》以后,结合自己和周围一些朋友的经历,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写出的文字。我想,自己那些游离于感动与笔端之间的思考,大抵已经融入这篇小说了吧。其实说它是小说也好,观后感也罢,都只是一个名称而已。我们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徘徊。

很多时候,艺术真实和现实真实未必一致,但优秀的作品总能引起我们的沉思。诚如一部《Clannad》,我们当然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解读,但我想“人生”应该是它永恒的主题。“人生”这个词多么庞大,这篇文字也只不过是从“此岸世界”中选取了一种常见的人生模式。但我所努力的,是以这种方式将“此岸的现实”和“彼岸的故事”相沟通——我们在悲伤中也可以相信世界的美丽。

我相信,现实与童话之间,两个世界的思念,一定能如结尾那样互相抵达吧。

现实与童话的交织:在悲伤中相信世界的美丽 - 第2张

动画信息

团子大家族
中文名:团子大家族
原 名:CLANNAD -クラナド-
又 名:クラナド
首 播:2007-10-04(日本)
IMDb:tt1118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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