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人情美及其它

一、日本的人情美



看宫崎骏电影的时候总是想起周作人的一篇《日本的人情美》，现抄录全文如下：


外国人讲到日本的国民性，总首先举出忠君来，我觉得不很的当。日本现在的尊君教育确是隆盛，在对外战争上也表示过不少成绩，但这似乎只是外来的一种影响，未必能代表日本的真精神。阅内藤虎次郎著《日本文化史研究》在《什么是日本文化》一章中见到这一节话：
“如忠孝一语，在日本民族未曾采用支那语以前系用什么话表示，此事殆难发见。孝字用为人名时训作Yoshi，或Taka，其义只云善云高，并非对于父母的特别语，忠字训根Tada，也只是正的意义，又训为Mameyaka意云亲切，也不是对于君的特别语。如古代在一般的善行正义之外既没有表示家庭关系及君臣关系的特别语忠孝二字，则此思想之有无也就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内藤是研究东洋史的，又特别推重中国文化，这里便说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国的国粹党听了且请不要鼻子太高。）现在我借了他的这一节话并不想我田引水，不过借以证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国货色，近来加上一层德国油漆，到底不是他们自己的永久不会变的国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边尽有比中国好几借的东西，忠君却不是其中之一。照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有非讲国家主义不可之势，但这件铁甲即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机会还要随即脱下，叠起，收好。我们在家里坐路上走总只是穿着便服：便服装束才是我们的真相。我们要规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两柄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副野相。辜鸿铭老先生应大东文化协会之招，大颂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Iafcadio　Hearn）保罗路易古修（PauI　Louis 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兔俗，仿佛说忠义是日本之精华，大约是千虑之一失罢。
日本国民性的优点据我看来是在反对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过哲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论《〈古事记〉之艺术的价值》，结论云：

“《古事记》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观作为补偿。《古事记》全体上牧歌的美，便是这涧泽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点，总还没有缺乏这个润泽的心情那样重大。支那集录古神话传说的史书在大与深的荫点上或者比《古事记》为优，但当作艺术论恐不能及《古事记》罢。为什么呢？因为它感情不足，特别如上边所说的润泽的心情显然不足。《古事记》虽说是小孩似的书，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书也。”

这种心情正是日本最大优点，使我们对于它的文化感到亲近的地方，而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也即是为世人所憎恶的重要原因。在现代日本这两种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们觉得在许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间时时发见一点光辉与美。　十四年一月
　　　　　　　　　　　　　 （1925年1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其中“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可以说是周作人对于日本二战的悲剧的准确预言。一提起日本人，我们的头脑中好像都会浮现出两个不同的形象，一个是严肃残暴，切腹自杀的军人或者武士形象，另一个是温柔的，看上去仿佛是非常天真的女子形象（《机器猫》中的大雄的爷爷奶奶就大致分别反映了这两种形象）。第一种接近于周作人所说的“无限制的忠孝”的人格，第二种代表了日本的人情美。



二、环保问题



人这种东西，在一部分人的眼中就是魔。这一部分人认为，自然本来是和谐的（或者不这么认为），而人是其中的不和谐的部分，因为人有各种无法调和、无法满足、自相矛盾的欲望（我的老师就说，在哲学中，contradiction是恶魔的标志）。从物理学角度来讲，人的生命就是制造熵增（熵的增加）。虽然别的生物也在制造熵增，可是在数量上跟人类比起来微乎其微。人类在古代接近于动物，可是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对于地球能源的消耗速度越来越快，人的活动也就等于是在加速地球毁灭。环保的根本矛盾就在这里：生命的本质是制造熵增，而保护自然的最好方法是否决生命。人总是要吃点饭，喝点饮料，上上网，定期出门放风，老是待着不动容易引起那个精神上的失常，不知道远方什么样想要去远方看看，不知道未知物什么样想去探查一番（否则会被扣上反智主义的帽子），古代站在海边，没去过海的彼方（科技不发达）不要紧，今天有了机会而不一年出去旅游一次，就心理不平衡，觉得没有得到“自己应得的”。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在制造熵增，可是人没有了其中哪一样都浑身难受，这就是人身上的魔。那么宫崎骏们是怎样处理（日本）传统文化、现代化、科技进步、人与环境等等之间出现的矛盾的呢？亚洲国家（孔子文化圈）的经典（这里的经典是中性词，不含褒义）模式：找平衡。一群豪猪挤在一起取暖，太近了互相扎得疼，太远了冷，于是找到一个适中的点，既不太疼也不太冷，中庸之道也么哥。《龙猫》似乎找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点：既不是都市，也不是荒野，而是距离都市30里的乡下。这样既可以亲近（回归）自然，又可以随时到东京的大学里上班，两全其美。影片里的人对于现代的产物既不排斥（比如公车、电话、现代的医疗手段等等），也不过分接受（比如采用原始的耕作方式）。中庸之道容易产生的一个倾向，就是在调和各种事物（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需要调和的东西越来越多，相应地调和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时候为了调和，而忽略其中的一部分因素。这种做法在艺术上不见得是错的（相比起来，《龙猫》的理想化程度比《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和《哈尔的移动城堡》要低一些，也就是说，更现实一些），但是过分地理想化，艺术作品就成了空中楼阁，与现实毫不搭界了。中国古代一些诗人描写的田园之乐等等不见得有错，但是除去“田园之乐”外，亦有“田园之苦”，这是读者不应忘记的一点。有的外国人批评亚洲人苦中作乐，不知反抗，或者无视现实，装聋作哑，这种批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不一定因此就去反对中庸之道本身（很多时候，对于一流思想的批评其实只针对于它的二流三流的实践者）。《龙猫》并不回避乡下生活的苦处，影片的前半段几乎就是人与这种困难的斗争。而人在这种辛苦和不适之中克服了困难，这种奋斗又具有了一种诗意的美。这是影片不简单的一点。但是无论如何，电影里的神已经坐上了公共汽车（虽然是诗意化了的公共汽车），这也就距离住别墅、供电暖不远了吧（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很冷）。



2011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