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1.“求女”主题的现代表达

《天气之子》较之《你的名字》，评价非常两极分化，有人说帆高为了救一个人牺牲一座城太自私了，有人说就应该为爱倾其所有，一座城算什么，争论纠结的点在于“救一人还是救世界”的好莱坞经典命题。这确实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并且不管怎么选择，都会有人不满。《哪吒》系列国漫《姜子牙》就因为用了这个主题而引起很多争议，票房和口碑成绩也不尽如人意。

但是我觉得，《天气之子》的核心问题根本不在“救一人还是救世界”上，它的主题表达要比《姜子牙》高明很多。在阐述我对主题的理解之前，我想先说一下这部电影的女主——阳菜的形象，以及阳菜和帆高的“爱情”。

阳菜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个能动的形象。她的象征性要大于她的原本人物形象。原因在于，她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一直掌握在帆高手里。也就是说，阳菜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物”，而是帆高的某种信仰或者理想，阳菜的消失与重现，都是帆高潜意识里的选择。

在阳菜决定成为“祭品”之前，有个细节很值得注意。

她问帆高，“你希望这场雨停吗？”帆高回说，“嗯”。这时床头的台灯闪了三下，像在预示阳菜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接着，阳菜说“我愈祈望放晴，身体就越透明，要是我就这样死了，往日的夏天就一定能回来了”

第二天，帆高睁开眼睛便发现阳菜不见了，而天空也放晴了。

我觉得阳菜对帆高这一问，是影片的关键所在，也是解码俩人之间关系的一个钥匙。

阳菜成为祭品的这个决定到底是谁做的呢？是阳菜自己，还是帆高？很明显是帆高。如果不想强调帆高对阳菜生死的决定性，导演完全没有必要设置这一问。而正是帆高对天气放晴的愿望，最终影响了阳菜的选择，让她下定决心去做这个“祭品”。

还有阳菜的“复活”，成为祭品去了天上的阳菜，是没办法自己下来的，她在最终回到人间这件事上，既没有选择权也没有能动性。她回来靠的是什么呢？也是帆高。帆高执着的寻找，奋力的反抗，不懈的渴求，正是这些全部出自于帆高的能动性，才促使阳菜的回归。

阳菜的生命是动态的，但她的存在其实只是一种形态。

这种形态我们并不陌生，早在战国时期 ，屈原笔下就曾出现过这种形象，比如《离骚》里的“香草美人”，开后世“求女主题”之先河。“求女主题”就是诗人以美好的女性形象作为理想，高尚人格的象征，在诗歌里“求女”的这个过程，就是他们实现自己理想抱负不懈追求的过程，“求女”就是渴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的化身。

求女主题始于屈原，却在不同的朝代被不同的诗人所使用。比如李白的《长相思》，曹丕的《洛神赋》等等，这些崇高而美好的女神，不能说没有作者本人的政治隐喻。

而在几千年后的异国动漫《天气之子》里，我们也能找到这种表达。阳菜的“晴女”身份，可以指代理想的品格，向往的自由，倾世的才华，不灭的希望等等。其实这部电影的主角只有帆高，和他对抗着的那个巨大的世界。

同时，当“阳菜”变成一种象征的时候，那她和帆高之间的关系，就不能仅仅局限于“爱情”。 它可以是爱、勇气、决心、羁绊……

最开始的那个争议就可以被拆解，这不是“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的单选题，也不是“爱你就为你对抗全世界”的爱情宣言。我觉得这部电影探讨的是“个体与主体”的关系，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个体需要为主体的失落负责任吗”，一个是“单薄的个体如何找到在主体中的位置”，从而道出个体存在的本质——你因何而活，又该怎么活。说白了，《天气之子》不是一个单纯的少男少女谈恋爱的故事，它讲的是一个社会问题。

2.新海诚的答案

离家出走去大城市寻找工作的少年帆高，他所代表的，是在被寄予期望却势单力薄的年轻人。这是一个被称为朝阳的群体，却鲜少能够像朝阳一样鲜活起来。日本是个人口老龄化非常严重的国家，出生率远低于死亡率，这就潜移默化的加重了年轻人的负担。日本年轻人自杀的比例也非常高。在东京这个日本最大的城市，生存压力过早的压死了年轻人的朝气，而日本社会的紧绷状态，也让年轻人越来越不像年轻人。其实又何止日本，我国年轻人的压力只多不少。

在主题曲《大丈夫》两句歌词里，能看出一点新海诚的对年轻人的关爱与同情，

“世界都承载在你小小的肩膀上，

目睹着这一切的我 几乎快要哭出来”

还有《还有爱能够做到的事吗》里，对这种漠然的社会环境和政府的态度，

“两手空空诞生于世的我，

在永恒无尽的夹缝中 痛苦挣扎，

已放弃的和明智的那些人，

在这胜者的时代里 哪里得以喘息，

统治者和神明 都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其实都应该明白，

勇气、希望和羁绊之类的魔法，

全部失效时，成年人都会选择逃避”

小圭就是那个逃避着的成年人，也是初入东京没有遇到阳菜时，帆高最有可能成为的样子。小圭和帆高一样，也有一个挚爱的“晴女”，但是和帆高不一样的是，他的“晴女”彻底死了。他的形象就像垮掉的一代，每天浑浑噩噩，生活狼狈，吊儿郎当，不靠谱，是社会的边缘角色。

但是在最后，新海诚安排他来了次觉醒，他主动拖住要抓住帆高的警察（政府部门的代表），并且在帆高高中毕业的时候，鼓励帆高说，

“好啦，别太在意，青年，

反正这世界，本来就不正常”

“反正这世界，本来就不正常”是小圭对帆高说的话，也是新海诚想对我们说的。

帆高在救回阳菜之后，东京陷入了长达三年的阴雨连绵的状态，并且还将继续持续下去，这糟糕的天气（千疮百孔的世界），让帆高内疚，他感觉是因为自己救了阳菜，这个世界才变成这样的。

而他去拜访的婆婆和小圭，一个告诉他，其实东京一直是海洋，整个江户都是入海口，是人类和天气慢慢改变了它，而现在只是变回来了而已；一个告诉他，不正常其实是正常的。

这两句话其实是在说一件事，不过一个具体，一个抽象。

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意识形态的世界，社会生活绕不开政治因素，报效祖国被推至崇高，核心价值成为主导。我们要努力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要生育为了繁衍后代，我们要搞科学为了强国富民。我们的价值观念，不允许我们只看眼前，不告诉我们如何活在当下，它告诉我们要为一切负责，给我们套上枷锁，圈地为牢。

但是新海诚这个精彩的设计，告诉我们，你不用为一切负责，世界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而这种千疮百孔也是它的千姿百态，是正常的。

但这并不代表，人不需要努力，不是躺平。帆高对“改变世界”的两次解读，意味深长。

在《还有爱能做到的事吗》里，有几句歌词解释了这个：

“命运究竟是 骰子掷出的数字？

或又是神明反复无常的性情，

是被迫选择 难以脱下的甲胄，

还是那久违却不曾动摇的意志”

帆高第一次觉得改变世界，是他把阳菜救回，看着东京连绵的大雨，他觉得是他们改变了原有的社会秩序。

但在婆婆和小圭的开导下，他知道了不好的影响不是自己造成的，而是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

在他奔向阳菜的时候，他又重新体悟到了“改变世界”，他说，

“不是的，我们当时确实改变了世界，是我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她，选择了这个世界，选择了要活在这里。”

至此，新海诚对“个体与主体的关系”给出了他的答案：

年轻人要如何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呢？

服从陈规，不行的，你改变不了世界运行的规律。

打破陈规，可以的，因为你的行为并不会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那只能遵循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吗？也不是。

选择你想选择的，走你自己的路，为自己而活，这时候，你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丢掉自我，只会被强大的世界改变

找到自我，你可以创造一个强大的世界

以自己为本位，年轻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你，就是坐标。

李商隐有句诗“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有的书里解释为：我们是世界上微渺的尘埃，又有什么值得爱，值得恨的呢？”

但是我理解是，我们只是世界上微渺的尘埃，该怎样去恨，怎样去爱呢？即，怎样去活呢？

我觉得《天气之子》给了答案，并且可以作为参考，仔细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