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之子》重构家族的双重空间

—— ——对细田守《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之子》《未来的未来》三部作品虚构空间应用的综合考察。

当雨走入那神秘的自然的时候，我们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狼的孩子雨和雪》的结局是有所悬置的，对于雨为何离开家庭回归到自然当中悬而不答。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狼的孩子的本能受着自然神秘的引诱，当他发现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时，回到自然的结局是必然的。作为对比，我们的目光得以重新审视《狼》的另一个主角，雪。她也曾一度被驱逐到社会的边缘，但却被某种奇迹：家庭血缘亲情和少年与少女的爱情留在了家庭里。于是《狼》通过两个角色选择的对立，完成了对家族与社会的重新探索。考虑到细田守对于家族的特殊关切，《狼》显然达到了这一目的。

但我们仍然可以继续讨论雨。弹幕里存在大量对于雨的批评，说明电影对雨的讨论是有余地的。《狼的孩子雨和雪》中有明显的人类社会和自然的对立关系，社会和家族被成功探索了，但自然呢？这“自然”究竟是什么？一个完全从自然中出生，而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的狼父亲是如何进入人类社会的？而诞生与人类社会之中的雨，也不可能再真正回到自然。当雨和他狐狸师傅进行交流的时候，那神秘的自然也开始显露与它自身不一致的样貌。更讽刺的是，为何是更为内敛的雨回到自然，而非雪。雨回到自然并非处于血脉中的野性，而他所去的也并非野蛮无秩序的自然。在《狼》中过于隐秘的自然急需展开，人们需要知道雨所去何处，需要他回来重新面对着镜头向人们讲述。对于“回家”这一主题迷恋的细田守，需要让雨回来。

于是问题由此就转移为，如何去治愈那些在家族与社会中被排斥者的创伤，以探索更好的人与家族的可能性。在《怪物之子》中，细田守对《狼》中的自然进行了激进地改写，从人类社会那理想的对立面，变成了处于人类社会之内，理想化的前现代社会的虚构空间，来新建一个理想的家庭来执行治愈任务。在《未来的未来》中，则直接通过回溯家族的历史，构建超现实的时间序列，用以完成家族的重新探索。前者重在空间，后者则是时间。

最重要的，被先行置入文本的虚构空间

雨天生地不适合人类社会，以至于不需要细细地描述他被人群排挤的样子。九太则遭遇了某种更激烈的创伤，母亲的去世，父亲的离开，旧家庭的解体。他立刻抗拒了成立新的家庭，因为那样就将会承认母亲的离开，而其他亲戚也不会倾听他的想法。比起是社会将他驱逐出去，更像是为了逃避某种必然性。于是九太选择了一个自我流放的场所，并完成了离家。这一矛盾几乎过于简单，甚至不像《狼》中那样严肃,母亲几次出现的身影甚至没有触动九太的创伤。考察整部电影文本结构，真正重要的是九太离家所去的地方，而他之前在哪里，为什么离开并不重要。天涩街是被先在地置入电影之内的，九太这一角色出现之前，他就注定要失去父母前往天涩街。相比较而言，《未来的未来》所着重描绘的家族的记忆时空则与故事里的现实浑然不分，小孩从那一时空中得到的情感和成长都立刻连接进了现实。在《未来的未来》里，个体的离家已经不需要了，小君长大后试图离家出走的行为从一开始便被否定了。（我觉得这一幕才是《未来的未来》真正试图面对的内容，只是为了彻底消弭他离家的可能性，整部电影回溯性地从他童年讲起，激进地置换了其主要内容。）

那《怪物之子》的空间又是什么？随着九太对怪物世界的初步探索。人们发现，《怪物之子》那充满着怪物的里世界并非是与人类社会截然不同的东西，生活于“天涩街”的怪物们，显然是有礼仪和规则的群体，他们的社会也因一种内在的秩序而井井有条，人人都有佩刀，但佩刀却无法抽出。对于原始蛮力的崇尚和对其的限制的矛盾更凸显出这一社会的理性秩序。他们几乎不为多余的事情所烦扰，生活只有工作和娱乐，而绝无控制他人的欲望。实际上这一空间不可能存在于人类社会之外，而只能是人类社会内里，一个被虚构出来的场所。于是在《狼》中与人类社会对立的神秘自然之空间，变成了对人类社会进行高度理想化的前现代社会，它并不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而是社会内在一个可能性。到了《未来的未来》里，则进一步将社会内的空间置于家族之内部，随着对家族记忆的时空探索，直接完成了对家族的重构。

空间之使命，家族的重新建构

那么作为家族重构场所的空间是如何发挥作用的？这同样必须在《狼》和《怪物之子》的互文关系中予以考察。两部作品中空间发挥作用之差异是由雨和九太进入空间时的态度所决定的。

比起更加活泼的雪，更加内敛而善于沉思的雨选择走入自然。这一方面说明那自然的神秘空间绝非是野蛮而无秩序的，另一方面这又是为了维护自然空间的神秘属性，使其可以与人类社会并行而不显得违和。雨离开家族固然是出于其本性与人类社会之冲突，但他所作出离家的抉择也是进行了深思熟虑的。其本质即使未展开，然而却也足够完善。人们相信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非是走向悲剧。于是那自然的神秘性得以保存，电影的结构不再要求它过多地显露自身，而仅仅作为人类社会可能的对立面。与之相比，九太则是缺乏理性的人。他选择离家是出于自身创伤给予的冲动，他无可能担起这一责任，因此电影必然要求那新的超现实空间（天涩街）承担治疗创伤和使其成长的重任。但如前所述，九太的创伤是被简略化的，在这里，治愈创伤反而成为了其执行治疗手段的借口，即重建家族。这建立一个新的家族本身，比起它为何而建立更加重要。

于是我们看到，九太融入这一世界和新的家族的情感变化再次被简易处理了：一个被现实世界流放的人，在怪物世界陷入了双重的异乡人的困境之中。但这怪物世界却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即使嘴上说着排斥人类，却仍然宽容地将其留在天涩街中。兔子宗师对这一矛盾的调和，是出于电影的意志。而九太在逃避了在人类世界建立新的家族后，出于惯性，同样抗拒着和怪物组建家族。但却在一次直截了当的对决——熊彻被猪王山打得满地找牙打动后，主动融入这一新家族之中。观众应该能够从中阐释出，九太渴望被人（熊彻）关注，渴望照顾一个可怜的人（熊彻），渴望发现自我的价值（战斗），渴望在这新的世界中生存。但这一情感的铺垫和叙述仍然是不足的，某种更重要的事情吸引着电影导演的注意力。细田守不能满足于让九太留在这一幻想世界的新的家族中，他需要让九太在怪物世界完善自身后，重新回到人类世界，回到旧的家族。于是，我们看到，熊彻和九太所组建的新的家族，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缝隙，而九太回归人类社会也是必然的。而《怪物之子》最大的艺术价值，也出现在了两个世界再次交汇的神奇时刻，九太重新回到了人类社会，并在两个世界间反复穿梭。

两个世界之交汇，对现代人类城市与社会的重新探索

熊彻与九太建立起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是不牢固的。熊彻也同样是一个有残缺和创伤的人，他对九太的存在几乎没有控制的欲望。在九太的实力增长，自己的创伤开始治愈后，熊彻也同样从二人的关系中得到了好处。这一家族正是在这种丝毫没有强制权力的关系中建立的，几乎随时可以被破坏。它就像一个蛋，电影等待着将其打碎，并让九太得以自由地返回人类社会。

于是，在九太偶然间找到了回到人间的路时，电影巨大的力量开始凝集。我甚至愿意将此称为电影真正的开场。

九太在此具有着双重身份，一个人类社会出生的人，一个在怪物世界长大的人。前者注定了他必将回到现代社会，后者则让他具有着更加特殊的视角来审视现代社会。他不再是双重的异乡人，而是被两个世界共同接纳的自由人。正是这一双重身份，赋予了他巨大的可能性，他在走入现实世界的瞬间，便拥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即留在怪物世界，或回到人类世界，或者保留这一双重身份。在这时，两个世界向九太和观众敞开了它们自身，《狼》中雨所去的自然某种意义上是封闭排外的，但雨和雪也同样保有自由决定的权力。而《未来的未来》中，作为幼童的小君并不掌握自己的权力，而只能完全顺从电影叙事的方向。这是三部电影不同的叙事策略导致的不同。

《怪物之子》电影本身也同样在两个世界的碰撞之中，也获得了巨大的可能性。镜头已经不必继续困在天涩街中，它获得了更广阔的的视野。可以说比起九太，电影获得的自由更多。已经习惯了天涩街的观众必然会感受到两个世界碰撞的冲击力，大楼、广告牌、飞机图书馆、少女，让已经习惯了天涩街的观众，对于现代文明产生了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使得对于我们熟悉的城市的重新探索成为了可能，而探索的执行者便是具有双重身份的九太。

在人群城市飞机几个镜头过后，是一页书的镜头。九太首先来到了图书馆，比起他曾经见过的诸多现代城市的景象，知识是首先能吸引他的。也许电影在此认为图书馆是现代社会魅力的象征，而知识是区别现实世界和怪物世界的维度之一。而九太所展现出来的求知欲，又和现代人功利性的欲望形成对比。这是九太，这一怪物世界塑造出的纯粹性的体现。伴随着求知的欲望，少女与九太的关系得以接近，并引导着他走向大学，为了这一目标，九太重新找到了他的父亲，并在现实世界里恢复了他的家族。电影用少女和血缘关系，这细田守最爱的元素将九太留在了现实世界。他已经不能再次离开了，问题只剩下了他和天涩街的关系。电影是否要让他离开那幻想世界，又要怎样离开？

消失的天涩街，社会与人的内在维度

虽然九太可以在两个世界，两个家族之间自由往来，但电影似乎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天涩街的怪物世界仅仅是在你成长前赋予你的幻想的权力，当你得到成长得到救赎后，它将对你彻底关闭。两个世界的矛盾迅速增温，九太在熊彻和父亲间感到难以抉择。被两个世界同时接纳，反而造成了他身份认同的困惑，他又一次变回了双重的异乡人。于是，九太看见了他自我内心中巨大的空洞。

这一空洞是什么？

在《怪物之子》中，人类和怪物的本质差别，被描述为内心中的巨大空洞。这实际上又是被电影含糊处理的元素，考虑到怪物世界的前现代性，空洞是生活于现代人内心中现代性创伤本质。考虑到爆发出内心空洞的只有九太与一郎彦，而这两个人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怪物世界，我们又可以将其阐释为迷失于怪物世界的异乡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困惑。作为虚构出来的幻想世界，迷失于其中人的困惑对其合法性带来的挑战是致命的。空洞一旦爆发就在等待着填满，而空洞被填满，九太就最终丧失其双重身份，天涩街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于是电影将怪物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冲突推向极致，在两者最激烈碰撞中让前者退场。熊彻被剑贯穿，一郎彦逃入了人类世界，九太追踪着他，怪物世界的巨大力量冲击着人类世界的秩序。电视中新闻播报提示着这个时间点在泡沫经济破碎前，日经指数最高的时候。在现代社会最辉煌的时刻，一郎彦和他那恐怖的鲸鱼影子可以看作是这一社会内在隐藏的危机。（考虑到《怪兽之子》的上映时间距离泡沫时代间隔甚远，最好不要进行太多阐释。）这是电影中两个世界的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可以认为怪物世界就是现实世界之内在可能性。而怪物世界对现实世界秩序之侵入，亦是把二者间的张力推向极致，完成对现代社会的探索的任务。随着一郎彦的进攻，夜晚城市的人群与灯光得到了更好的描绘。

最终，熊彻选择变成剑，填满了九太内心的空洞，并帮助他击败了一郎彦。这意味着九太双重身份的丧失。他与熊彻所建立的家庭随着熊彻的消失彻底消亡，或者说被内化到其内心之中。而他与天涩街的关系也即将断裂。怪物世界和新家族的消亡，意味着九太 已经得到了拯救，完成了自我的塑造，他可以以更好地回到现代世界中生存，回到那个旧家庭。天涩街并不是涩谷的外在，而是它内部的一部分。而天涩街和熊彻的新家族也绝非九太外在的，而是他内心中所拥有的事物。于是，整部电影作为九太的拯救之旅都未发生在外界，而仅仅是城市内部，和九太内在维度的展开。

《怪物之子》是有缺陷的动画电影，它试图表述得太多，但两个小时的体量却根本不足以完成。它开辟了九太心中的维度，却只留下一个空洞，而仅仅用熊彻和天涩街抽象的牺牲来填满它。对两个世界的塑造几乎占去了电影绝大多数的叙述资源，而角色和家族的塑造和情感的铺垫却是不充足的。这正与《狼的孩子雨和雪》相反，《狼的孩子》将情感的铺叙家族本身的构造置于最优先的地位，而对世界则予以隐匿。自然界是可以神秘的，一个沉思而内敛的雨的内心是可以隐匿的，因此《狼的孩子》在艺术价值上显得更加完善。而《未来的未来》则直接将幻想时空置于家族的历史上，对于这时空的探索本身就是对家族情感之探索，并不存在二者分离，而有所偏颇的危险。从这一角度看，《未来的未来》是对《怪物之子》内在逻辑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