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上去，这是非常简单的故事，也很容易用简单的典故或者母题去概括：俄狄浦斯的母题、该隐与亚伯故事的反写、亚伯拉罕的奇特献祭、《神曲》的仿写、《堂吉诃德》的改写、《浮士德》的重写、佛教故事的承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个可以被清晰辨识与指认的清汤大杂烩。
但总觉得有些奇妙的东西，隐隐浮现，缠绕心间。
为什么是以“多罗罗”为题？这不是一个可以被简单消解的问题。为什么不用百鬼丸为题？谁是多罗罗？多罗罗，どろろ，Dororo……它是复杂的语义体还是单纯的音响？无意义的音响组合，结巴的磕绊，还是咒语的重复？胡言乱语，超度亡灵，还是施展妖术？更进一步说，作为一个被具象化的人物，多罗罗是实体还是幻象？是支撑二元论的必要立柱，还是自我意识的外化？是持存的见证，还是消匿的中介？毒药还是解药？
正是多罗罗开启了话题，毕竟为什么恰恰因为拯救了多罗罗、并在多罗罗的凝视下，百鬼丸方才从鬼神手中夺回了”面孔”，夺回了人之为人的首要标志？为什么在他者的凝视下，“面孔”才第一次出现，第一次获得了它之于“人”的意义？为什么是面孔开启了回返人类的修罗旅途？换言之，究竟是凝视拯救了面孔，还是面孔拯救了凝视？究竟是他者的凝视拯救了自我的面孔，还是自我的被凝视拯救了他者的面孔？当然我们甚至可以问，由于多罗罗的身份不明，歧义纷杂，故而多罗罗的凝视是什么样的凝视？被多罗罗凝视的面孔是怎样的面孔？无论如何，面孔从不存在，从不先在，面孔是一个谜，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交错中，藏得越来越深。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百鬼丸寻回“人”之身份的最后一个器官是“眼睛”，这是他能够摆脱被凝视的最后一步，是他能够开始凝视的第一步。在他看来，似乎只要寻回了“眼睛”，他就能够真正成为了一个符合客观规定性的“人”，就能主动认可自己成为了一个“人”。似乎只要寻回了“眼睛”，他就可以填补人的凝视功能，就可以主动凝视他者的面孔。然而为了夺取这个装置，百鬼丸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他者的灭亡；不是凝视的不可能，而是被凝视的不可能；不是从鬼神手中直接夺回眼睛，而是从同胞兄弟那里直接夺取眼睛。问题的症结之一恰恰由此暴露：为什么在无法凝视时百鬼丸方才可以凝视？为什么在渴求凝视、追逐凝视时百鬼丸反而无法凝视？眼睛究竟拯救了凝视，还是毁灭了凝视？眼睛究竟拯救了被凝视的面孔，还是毁灭了被凝视的面孔？没有他者面孔的自我眼睛，还有意义吗？与之相对的是，没有他者眼睛的自我面孔，还有意义吗？
这样的尖锐对照，或许是本部动画的深刻用意之所在。由面孔开始，到凝视而止；由凝视的不可能性开始，到被凝视的不可能性为止；从面孔的被凝视开始，到被凝视的面孔为止；从多罗罗的凝视开始，到多罗罗的无法凝视为止。这不是凝视的终结，而是盲视的开端，是见证的转化。面孔是一个无力而幸运的器官，它被置于眼睛的凝视之中，却又最后开启了凝视；眼睛是一个强力而残酷的装置，它主动开启凝视，却又最后被置于面孔的凝视之中。谁的面孔？谁的眼睛？谁的眼中的面孔？谁的面孔外的眼睛？一团纠葛，一时很难厘清。于是，我在想，当别人辱骂“不要脸”、“不长眼睛”时，我们到底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这就是Yanian的难题。Yan-i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