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成年的我

影片一开场，便是熟悉的新海诚行为——一个展现东京烟雨蒙蒙的空镜头。但与以往伴随着缓慢平移效果的远景镜头不同，这次的开场画面是倾斜的(即不寻常的)。在略有极速感的移动后，镜头由室外移到室内，于是观众恰好看到，雨滴在玻璃上滑落的位置正是女主阳菜窗户倒影的眼睛位置。

由此，这场序幕带来了熟悉的新海诚式情感——哀而不伤。

“眼睛”和“泪水”

1.100%晴女？新海诚才是天气之子

在互换灵魂后，新海诚会对天空下手并不令人意外。从《秒速五厘米》的春日樱花与冬日飞雪，到《言叶之庭》里初夏梅雨的隐约雷鸣，新海诚对天气的操纵已经是家常便饭。早在新世纪初的那部《星之声》里，遥远星球上的晴雨交织便令人印象深刻。

《星之声》2002年

正如影片里提及的“天气可以影响人们的心情”，在新海诚的电影里，天空的或晴或雨总是在营造或喜或悲的情绪氛围。这种氛围不仅加强了人物的孤悲状态，在情感传递给观众的过程中也增添了感染力。

在过往作品里，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雪野老师和孝雄在楼梯拥抱时，穿过雨幕照射过来的阳光。同样的情感外化方式，在《天气之子》里借着阳菜的晴女身份，可谓是正大光明地多次运用。但正因为故技重施，反而令我没那么惊喜了。

《言叶之庭》2013年

2.晴女——物哀审美的具象化表达

物哀美也是新海诚作品里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它并非指悲哀的情感，而是一种类似于“触景生情”的日本美学传统。在新海诚的作品里，落雨、花瓣、雪花等自然景物常常承载着物哀美，它们往往意味着转瞬即逝，从而有种悲伤哀婉之情。而主角也常是性情中人，它们对景色产生由衷感动的同时，也在推动剧情，并将情绪外化传递给观众。

阳菜可以祈来晴天的能力，本质上就是掌握了物哀审美的开关。在阴霾转为晴朗的瞬间，调控着影片里大众的心情，也改变着男女主的心境。也因此，对阳光的渴求，慢慢转变为男主帆高对阳菜的依恋。

类似的情境在《你的名字。》中也有体现，当太阳西沉，阳光被云朵遮蔽时，不同时空的泷与三叶在黄昏之时重逢，情与景随之升华至高潮。

《你的名字。》2016年

可是，令我深感意外的是，有了晴女这一意象后，影片在情感表达和人物性格中反而失去了物哀美。

新海诚过往作品里描绘的爱恋往往有种宿命感，男女主的相遇不是单纯的巧合，而有些“冥冥中自有天意”之感。同时，最终遗憾或美好的结局也带有命运安排的意味。

这种宿命感，使得主角的感情虽然纯洁动人，但始终有着隐忍的晦暗，既有感人肺腑的相濡以沫，也有释然一笑的相忘江湖。

反观《天气之子》中的阳菜和帆高，他们的相遇倒像是中国古典小说里的救济关系。尾声处的重逢也没有“寻找”之类的主题依托。巧合的堆积使得二人情感丧失了宿命感，更遑论孤悲感了。

此外，新海诚对人物性格也做出了调整，往常人物优柔寡断但内心仍有某种坚定的性格被分割为帆高的优柔和阳菜的坚毅。

这与人物背景有莫大关系。往常的主角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不带有帆高这样的“观察者”属性。独身闯入一座陌生的繁华都市，对于一个16岁的小岛少年来说，难免产生颓丧和焦虑感。至于阳菜，早熟的她面对的是生活和社会的双重打压，“感物而哀”的青涩特质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于是，从前的主角，对自然的细腻体会，以及哪怕相爱依旧有着距离感的孤悲，在这里全然不见。人物状态的变化，使得物哀美在本片里缺席，少了些许“只是当时已惘然”。

3.情绪电影？状态电影？

我将电影分为三类——剧情电影、情绪电影和状态电影。新海诚的作品一直被我归为第二类，即一种以传递情绪为主，不在乎叙事的电影。除了《你的名字。》，我对其余作品的剧情往往毫无印象，但是影片散发的遗憾感、孤独感、无奈感、惆怅感却令我念念不忘。

这便是我盛赞《秒速五厘米》和《言叶之庭》的缘由，它带来的不是沉浸式的冒险经历，而是对人物内心摸索的情感体验。

在新海诚的电影里，传递情绪最常用的手段是散文式叙事。独白和碎片剪辑配合，让情绪慢慢浸染影片角色，再慢慢感染观众。

但这一次，除了帆高偶尔的独白(更多地是在承担叙事功能)，我根本瞧不见散文化叙事的影子。相比其从前热衷的非线性叙事，就连本片开头的插叙，也在阳菜重述那天经历时的复现中，显得很愚蠢。

那么，抛弃了散文式叙事和独特的叙事结构，《天气之子》还是我热衷的情绪电影吗？

答案很明显——不是。

影片并非没有充沛的情绪，在那段“日剧跑”中，随着帆高拼尽全力的奔跑和眼角迸发的泪水，影片来到了情感最高潮。从夏美的帮忙，到须贺的倒戈，再到凪的接力，帆高那为爱而不顾一切的疯狂逐步递增，直到他冲破重围，踩上破旧的楼梯直奔鸟居而去……

一旦成功进入这段情境，观众便很难不被打动。那种独属青春年少的冲动和执着，以爱为名后便被赋予了奋不顾身的献身感。对于那些在情感生活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观众，这简直是一次暴击，完美复现了电影最大众化一面的属性——造梦。

可是，在我被动容而发出哀嚎时，也意识到这与《君名》带给我的情绪体验是不同的。

同样的“日剧跑”桥段，在《君名》里三叶拯救小镇的焦急感与记不清名字的哀伤感是并存的，其情绪的外露松弛有度，而我接收情绪的过程也比较顺畅。而萦绕全片的淡淡忧愁感，也使得我的眼泪是不自觉(带有莫名其妙感)地流淌。

而在《天气之子》里，帆高的情绪在“日剧跑”段落中释放的同时，也一直被压制着。直到须贺的阻挠，再到警察的阻挠，才让积攒的情绪一次爆发。

这种传导情绪的做法，使得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也使得眼泪在转场到天空后便戛然而止——情绪顿时消散，仿佛进入“贤者时间”(我天，我在说什么？？)。

显然，奋不顾身的张扬情绪无法贯穿一部电影的始终，也就无法令我念念不忘了。如此说来，这也是丧失物哀美的必然结果。

但影片前半段，被普遍认为没啥情感起伏的故事发展阶段，却让我有点惊喜——这像极了《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等“状态电影”。

《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2017年

“状态电影”，顾名思义，不以叙事为目的，也不描绘人际情感，专注呈现一个人本身的存在状态。

因此，它不需要解释帆高怎么那么不想回家，也不需要阐明阳菜性格形成的缘由，它只要告诉你一点就行——帆高抗拒着回家且对警察(秩序维持者)有天然的恐惧，而阳菜对大人不信任。

两个都对成人群体抱有界限感的人(且二人都渴望可以靠自己生存下去)，很难不心心相依。

同样是MV式过场，《君名》里承担了不少叙事功能(二人还魂后的有趣故事)，但在《天气之子》里，你看到的更是出现过的画面——做饭洗碗刷马桶。它其实就是在对比人物的不同状态，凸显了这个穷困少年在慢慢适应东京生活后的积极昂扬。

正如前面提及的人物性格变化，帆高和阳菜，对比之前的泷和三叶，少了孤悲感，多了些“丧”。这显然是诸如《你的鸟儿会唱歌》或《错乱的一代》等状态电影的特质。

当然，尽管“壁纸狂魔”这一特性尽可能地增添“情感投射真实感”，但状态电影难以言状的“状态体会”，确实由真人电影来演绎更适合(毕竟需要依托于演员表演)。

4.枪支，保持距离的道具

诚然，影片里设置的枪支案功能性太强，它仿佛只为了最终的枪支对峙而生硬植入的铺垫。但我首先关注的，是三次男主的左眼特写。而这三次特写，都跟那把枪有关。

第一次出现在帆高被按在地上打，得知阳菜是自愿当女招待时，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接着，他掏出了那把枪想以此威胁那个男人(我怀疑这人就是君名里嘲笑过三叶的同学)，就在要开枪的那一刻，镜头再次给了左眼特写，紧接着才是震惊当场所有人(当然观众并没有…)的枪声。

帆高第二次左眼特写

这是在说了无数次“对不起”的帆高，第一次对成人世界的抗拒行为(我不想用“反抗”这个词，后面再说)。在此刻，他意识到两件事——这个女孩同病相怜(别忘了帆高曾经也主动去应聘招待职位)，以及他有了维护自己与大人界限的武器。

第三次的左眼特写，同样是帆高持枪时。那时的他，面对着须贺的阻挠，极度渴望一件可以让自己继续抛弃理智(是的，须贺这个大人此刻代表的不是无趣，而是理智)的武器，于是那把枪出现了。就像宋康昊那一刀终究会刺向上流社会般，帆高也对着理智开枪了(注意，此处特写是闭眼状态，以及随后跟警察只有对峙没有开枪)。

如此说来，还有比手枪更合适、更能对抗理智、更能表达“保持距离”含义的武器吗？

除了这三处帆高的左眼特写，还有一处阳菜的左眼特写令我印象深刻——她第一次获得祈请能力时代表着“觉醒”的睁眼行为。

如果说阳菜的左眼特写意味着其操控天气(即成为物哀审美具象化表达)能力的苏醒，那么帆高的左眼特写也可理解为获得与“大人世界”划清界限的能力。

5.水漫东京？我不满结尾另有他因

在众多吐槽里，有一种批评简直“虾仁猪心”，即对帆高最终抉择的贬斥。此类对价值观的批评已经不是第一次，帆高最近也总被类比为《某海棠》的女主，可是海棠女主分明是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搭上全村人的性命，这分明是种杀人行为！(天呐，我觉得这种表述好可怕…)

而帆高呢？他只不过在是否拯救世界的选择中选了“否”而已。东京被淹是他造成的？合着影片交代的“今年东京天气一直不正常”等信息都是白给的？

试问，一个迟早会被雨水淹没的城市，凭什么让一个被莫名选中的气象巫女牺牲自我而换来天下晴天？阳菜的祈晴能力已经给这世界带来了不少阳光，诸如八月飞雪的气候异常并不是阳菜祈晴的副作用。

从结尾处奶奶那句“东京原本就是一片海”里，我得到的不只是“回到原点”这一说，还有着对人类行为的控诉——东京天气为何如此不寻常心里没点数吗？

可能出现在尾声时须贺那句“反正这个世界原本就很疯狂”未免有点“洗白”之嫌，但早在八月飘雪那段时，小跑进屋的夏美便说出了“这个世界终于疯了”的话。

也别忘了，那位古怪老爷爷的话——“本来天气就是上天的心情，不能根据人类的适应与否推断是正常还是异常”。我翻译一下——人类别太自以为是，自己作的就自己受着，别指望有个圣母降临牺牲自我为你们擦屁股。

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我很喜欢的价值表达——你首先属于你自己，然后属于这个世界。

也因此，当年《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结尾含糊其辞的主旨，终于在《天气之子》里被揭示清楚了。

紧接着，我说下我对这个结尾不满的地方——帆高和阳菜的重逢。

同样是重逢，三叶与泷的结局承载着“寻找”这一在新海诚作品里反复出现过的主题。但帆高与阳菜呢？安排在第一次打算告白的长坡，以及让阳菜以祈祷状入画，怎么品味都像是刻意而为。更不用说阳光在最后一刻映照二人“执手看帆高泪眼”的神迹画面，活脱脱《言叶之庭》的复现。

老实说，我不清楚这种“原来你还在这里”的结局究竟意味着“新海诚相信爱情”还是一种对市场的妥协。我只感知到，像孝雄感知雨水带来天空气味一样感知到，这样的结局绝对没有回味的余地。

6.年少的你，成年的我

小栗旬配音的须贺先生，首次出场第二句台词便是“少年”，此后“少年”这一称呼被不断提起。这是个很明显的提示——故事核心是一个闯入大人世界的少年遇见一个不信任大人的少女。

因为缺乏阳菜的视角，我们无法窥测到阳菜不信任大人的缘由，但帆高对大人有排斥的原因却可以被理解。

前面说了，状态电影只呈现状态，没必要跟你说清楚原因。因此，帆高离家出走的行为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远离成人掌控的决心(小说里提及家暴，但电影里没有展现仅靠脸上的伤疤是不明确的)。

而，一个16岁在海岛上长大的少年，以受伤的身心状态，进入一个陌生而拥挤的成年人社会，也意味着其“观察者”的身份迟早被“同化”。也因此，无依无靠的帆高，鲜少跟他人交流，回避警察的问询，不仅仅是怕被“遣返回家”，更多地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排斥(同样是对成人世界排斥，新海诚的角色是绝对不会像陈念和小北一样果敢的)。

这种排斥，也让他一个略有孤僻的16岁少年，会私藏一把枪(尽管他认为应该是玩具)来做护身符。

从这点出发，我挺理解帆高的。哪怕没做错什么事也会对警察产生莫名的恐惧感，以及跟陌生大人说话时唯唯诺诺的语气，我都有过感同身受的经历。

虽然须贺先生常被“无趣”、“大叔味”等词打趣，但真正开始与帆高产生“大人和少年”的界限，是在警察上门询问的那天晚上——“少年，你应该成熟点了”。

也就是此刻，影片情感氛围急转直下，它开始将“大人与少年”的思维冲突暴露，让两个群体的隔阂加大加深。后来须贺先生说出的那句“成为了大人，对事物轻重缓急的排序就不会变了”，更是直接点明了最后持枪对峙的核心原因——并非是大家诟病的“少年对抗世界”，而是两个群体首要关心事物差异间造成的矛盾。也因此，当二者不存在压迫与被压迫关系，“反抗”一词我便觉得不合理了。

警察在这里被处理成反派了吗？其实从头至尾，在女主阳菜都几乎没有个人视角叙事待遇的情况下，警察的吃面和事务所的问询，都体现了这一群体在完成自身职责时温和且好心的态度。

但帆高逃离警局和在铁道奔跑时，是否体现了警察的废柴呢？我个人认为除了剧情推动和情感释放的需要，它更多地在展现大人的木讷。从帆高第一次被盘问开始，奔跑便是它远离大人的手段。所以，这是他内心追求和逃离的一次统一，这种义无反顾的决心造成的“技能加成”虽然不符合现实，但在动画电影里却毫不违和。

那么，在对“理智”开枪后，帆高对随后到来的警察对峙意味着什么呢？从影片给的主观镜头不难看出，枪口在三个警察间不停徘徊，帆高也终于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心里话——“你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我只是，想要再见到她啊！”

振聋发聩，是我当时唯一的感受。

那把手枪，是失去理智的疯狂，是被少年躯体压抑许久的冲动，是跟成人世界划清界限的最后防卫。（说了这么多，都不如直接点明帆高随身携带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但如果让一个意象就诠释清楚人物动机，未免是种偷懒）。

如果从帆高和阳菜的情感线进行分析，更能说通这段高潮处理（已经有人提到的边缘人的爱情神话），但正如小标题的“成年的我”，我实在不想再去深入二人的情感世界，也已经失去了解读和体会的能力。

倒是须贺先生一角很有趣。新海诚向来不爱让一个成年人成为重要配角，之前唯一的例外便是《追逐繁星的孩子》里的丧偶老师。同样是对亡妻有份沉重怀念，二人在最后关头的选择截然不同——一个被怀念冲昏头脑试图牺牲掉明日菜（须贺先生的亡妻叫“明日香”），一个让自己的追思成为倒戈的推动助力。

但是，也就是在新海诚的电影里，我们才可以忘记“少年，你应该成熟点”之类的教诲，任性一回吧。（挺悲哀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