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的冲突——辉夜姬的人世间

最近在书店拜读了高畑勋《一幅画开启的世界》——这部书非常值得读，可以考虑入手一本。其实这是题外话，但从这本艺术评论可以看出高畑勋的审美情趣——他的所有作品都值得反复欣赏，唯有《萤火虫之墓》除外——这真实的残酷，不仅仅是将美好的撕碎了给我们看，而是将痛苦淋漓犀利地一览无余，我没有勇气再看第二遍，因为太痛了。但是导演的其他两部作品却永远是我的最爱——《岁月的童话》和《辉夜姬物语》。 高畑勋更倾向于写实，他与轻灵的宫崎骏不同，他更像沉郁的杜甫，并不是缺乏瑰丽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是在表现手法上的个人偏好的差异。他更喜欢描绘生活中实实在在的重，而非不可承受之轻。高畑勋用一种出人意表的方式演绎和推理了辉夜姬的罪与罚，借这个具有东方意境，细腻、含蓄、优美的故事阐释了一个普世的道理——我们内心的冲突以及我们活着的意义。如果是迪士尼制作的片子，会非常开篇明义地、用直白的跳、唱等来告诉你“我是谁”、“我应该做我自己”——孩子们通常也会非常愉快地领悟这些道理。不过，《辉夜姬》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第一遍看的时候，深深被她吸引，第二遍再看，有种余韵和忧伤萦绕不去，第三遍看的时候，觉得她蕴含的道理终于可以畅快的领会了——蓦地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心绪。这是一部全五星的诚恳的巨作。 其实片中辉夜姬只活了大概短短4年的时间，上天要用4年的时间让她领会尘世的污浊、龌龊、人世的执念——一切不过都是苦，最后再让她万念俱灰归于寂灭，她的一生就像一个短暂的轮回，就像一朵花开到极致绚烂，但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大概佛陀的大彻大悟和神仙的羽化登仙都是那么决绝地超脱轮回和尘世之苦，——人间有什么好，何不遗世而独立？神无欲无求、无喜无悲，况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上天来说，无所谓好与不好，仁与不仁，莫不是放任自流罢了。这些大多是东方的宗教或哲学理念，而高畑勋却在不到2个小时的时间里，几无斧凿之痕地解释了许多终极的人生疑题，而本片的这种以线条勾勒、再辅以水彩的画风独具留白之美，片中好多场景都极尽庄重典雅的仪式美感——这才是功力深厚，才是当之无愧地每一帧画面都可以入画，每一个场景又如俳句，让观影者沐浴在和风古韵中，也是一种极惬意的享受。 辉夜姬的一生映射了我们每个人与欲望的冲突、与现实的博弈。她生就暗合天命神迹，她的养父竹取翁也因此坚信她生而不凡的命运，虽身在乡野，却苦心孤诣地制定了让辉夜姬跻身公主之列的计划。而偏偏老天爷又为了完成对动了凡心的辉夜姬的思想改造工程，推波助澜地降下金银财宝与绫罗绸缎，让竹取翁及一众被美色诱惑的所谓高贵阶层成为辉夜姬向天意低头的推手——住进豪宅，穿上华服，辉夜姬在现实铸就的铜墙铁壁中注定成为瓶中花与笼中鸟。辉夜姬被塑造成一个满有原始生命力的自由的灵魂，她与她的出身格格不入，当其他人都蝇营狗苟奋力向上攀爬并希图加官进爵、坐享现世浮华时，辉夜姬却如一股清流，她的人生理想非常清晰，也非常离经叛道——她渴望过平凡的生活、耕种、织作、一顿蘑菇雉鸡火锅已是珍馐，她希望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与爱人平等相处，真挚相爱。即使终日困居在深宅中，她还与母亲开辟了一处田园，她甚至不奢求诗意的栖居，她的人生理想充满烟火气息——可惜，人世间并不是桃源。现实逼仄而又冷酷，理想主义者总是脆弱易受伤害，辉夜姬的命名典礼是她内心压抑到极点的爆发，她明亮的眸子充满悲愤，脸色灰败，终于在月色下奔突出逃。她逃回从小长大的山村，她甚至不知道这只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冬天，她以为天地像她的心灵一样已经枯槁，直到农人折下发芽的树枝告诉她山并没有死，只要春天来了，就希望尚存。这是辉夜姬第一次经历内心的痛彻心扉的冲突和挣扎，她经受了死亡的洗礼。还魂后，她暂时接受了现实，收敛锋芒，遵守世俗的游戏规则——就像任何经受挫折和打击的理想主义者一样，她相信冬天总会结束，春天一定会再来。但是，试炼仍然接踵而来，辉夜姬用智慧与5位求婚者周旋，她看透了自己对于这些男子来说只不过是另一种稀世珍宝罢了，她要做自己，要洁身自好，但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角力——因为命运和结局已经假天神之手书写好了，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就等着她缴械投降。 皇帝的纠缠终于令辉夜姬意志崩溃，她无法自抑地像上天求助，终于令这一罪与罚的戏剧演完，上天的意志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辉夜姬的欲望并不多，她只想返璞归真，过着像鸟兽虫一样的生活，证明自己曾鲜活地活过。与舍丸相拥飞翔是她最后的慰藉。月宫里那个吟唱着哀伤歌谣的仙女，离开了人间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无法弃绝尘缘——其实一个人得到的即其失去的，仙女得到了回月宫的仙人的身份，却失去了尘世的亲情和爱情——这也是人生的真相吧。辉夜姬在剧终被一众仙人迎回月宫并与爹娘告别之前，激烈地争辩人间的种种好处和令人难以舍弃。即使重新列入仙班，免去人间种种得不到和已失去之苦楚，那么这就是终极的归宿么？恐怕并不是——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仙境其实也是死境。 我们的生活矛盾重重，内心充满冲突，欲望即使得到满足，最后也总会感到空虚，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快乐。高畑勋借这个故事想让我们认清的就是寻找到内心的极乐与平静吧，人生尽管不尽如人意，但还是不要向现实妥协吧，尽管恣意生长，尽管怀揣一份稚弱的理想，不要在生时已如死去，证明我们曾经鲜活地活过。请向内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