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移动的故乡


3楼猫 发布时间:2022-08-13 23:24:36 作者:iris Language

我很喜欢“移动城堡”这个概念: 移动的城市。

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在脑海里浮现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们人类其实是不需要一个固定的家的;甚至,我们也许应该重新定义“城市”这个概念。

——什么是城市?

在Tsutsui 的文章中,城市是一个固定的物理概念,并且在与人的关系里占据主导地位:即,一座城市吸引着居民移民、定居,从而演变成更加稳定,具有更多人口的大城市。然而,在Abbott的文章里,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观念,a moving city——流动都市。城市本身的建立,是源于人们的需要,也因此,人才是城市的主体:是人重新定义了城市的结构;城市是围绕着人类本身被建构的。也因此,城市不再具有物理概念,也不再具有稳定性。在boyer 的文章中,甚至提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城市,即通过通话建立连接的飞船,也可以拥有所谓“城市”的概念;这样,城市本身的物理性质被解构,更核心的,围绕着人文主义而建立起的,“想象中的城市”应运而生。

这样听来或许有些抽象;但是早在2004年以前,宫崎骏就成功实现了这种超现实主义。“Howl 的移动城堡” 将一个极具前瞻性的概念 具象地展示在观众眼前。这甚至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为儿童打造的,浪漫化的赛博朋克 cyberpunk —— 邪恶女巫及战争使得城市支离破碎,不再适合居住;而魔法让不断移动的城堡仿佛一种无所不能,披荆斩棘的科技产物 。

事实上,在《人类简史》(Sapiens)里,Harari 就说过,放弃游牧生活,自愿选择被农耕文明/ 种植业俘虏,或许是人类在进化史上做过最蠢的事情。如果从人口/体量的角度而言,植物作为一种生物,其繁殖远比人类成功得多。要知道,在没有农耕文明的远古时期,人类自由自在,并且也不用面对传染病,饥荒,阶级斗争等等因为集体生活而无中生有的社会问题。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流动的城市确实会成为人类未来的生活方式,以更为进化的形态与性质。

我认为这正是宫崎骏的想法。让我们看看这部深入浅出的动画是如何开始的—— 开头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与蔚蓝苍穹,与压抑的城市情景形成对比;移动的列车和静止的房屋,暗示着移动的充满生命力的个体和被迫定居的压抑的城市生活,在隐喻中充满诱人反思的张力;大自然中洁净的天空和城市烟囱传来无休止的污染;窗内,工业革命后人们仿佛机器一般工作的生活场景以及窗外,返璞归真而无拘无束的自然,也不得不说是一种无形的对比。这些对比像一张网,既充满了美学上的诗情画意;在质朴的笔触下,也能够在屏幕外发人深省,历久弥新;成就了宫崎骏的经典动画风格。

人类画地为牢,被农耕文化殖民,被工业文化殖民,被资本主义殖民。在这部不长的动画里,仿佛充满了对现实的对抗,以及对自由意志的唤醒——假如留心观察的话。

让我们再来看看这部动画在前五分钟就布下的处处隐喻。几位外国人走向Sophie搭讪,Sophie拒绝,“她生气的时候更可爱了”,象征着欧美文化对亚洲的殖民与思想强奸;表面上,搭讪是一种喜欢与肯定,但是在片中以一种充满优越感并且强势的方法呈现,不由得让我想到“民主”作为一种打破东南亚传统集权统治的新产物,同样也是一种对于亚洲传统文化和体制的侵犯,尽管布以良好的包装与有效的市场营销,在全世界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及洗脑劫持。总之,在此之上,Howl作为一个体制以外的魔法师,以无国籍、无意识形态、无物理限制,横空出世,并且打败了殖民者- 那两个白种军人,拯救了Sophie。

当然不仅是意识形态的殖民;还有对工业社会的嘲讽。假如细心观察,会发现十分有趣的事:宫崎骏的电影中总是会出现“人突然从一堆密集的箱子堆里探出头来讲话”的场景,千与千寻中的浴屋也有了类似的画面。无论是《Howl》中Sophie堆满了帽子的工作室,还是厨房里做面包的人,亦或是《千》里可爱的煤堆,八只长足干活无休止的锅炉爷爷,都象征着在近代工业社会中(尤其是2000前后的东南亚)人俨然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被忙碌的资本主义生活模式绑架了精神,瓦解了某一部分的自由意志。

Howl第一次在黑暗世界战斗归来时,Calcifer说:“好臭,有生物和铁制品的味道”,隐喻着现代工业社会的杀生和机器的乌烟瘴气,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下,人反而恰恰失去了文明。Calcifer对Howl说过:“飞得太多,小心变不回原型”,仿佛预示着:在物质主义里徘徊太久,人会失去本真;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极简主义自日本风靡世界,人们开始意识到无用的消费主义,剥夺了人真正的欲求:我们买,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只是因为别人也在这样做。还记得结尾时城堡分崩离析的一幕吗?原本偌大的城堡在逐渐剥除不必要的家具时,也移动得更迅速,更有力量了—— 我们往往也在搬家的时候,发现生活中有太多非必要的用品,在丢弃过后,让生活回归最简单的也最舒服的模样。人生仿佛一场不断做减法的过程,只有在抛弃的过程中,才能留下最为核心的生活,简单往往也会带来舒适和快乐。这就是极简主义,源自wabi-sabi的日本茶禅哲学。

仔细留意Howl与人的对话,会发现更多有趣的线索。关于战争,Calcifer说:“俺讨厌火药引起的火,因为那群家伙是不讲礼貌的”;Howl说:“我被同行袭击了;只有最下等的秃鹰才会变成恶魔”——只有最下等的人才会自相残杀,袭击同类;Calcifer紧接着说:“以后有他们哭得的时候;首先就是他们再也无法变回人形 ”,因为那些非为生存需要而杀人的人(即不是士兵,而是挑起战争的人),其为人的本质已经变了,而且覆水难收;Howl说:“他们不会在乎的,反正连怎么哭也会忘记的。”那些作恶的人,已经失去内心最原始的善意,也即人性;根据日本的禅宗,哀与乐是无法分离的,也因此,那些再也无法哭泣的人,不但无法再感知到悲伤与同情,连快乐也会失去。

不仅如此,动画里甚至道出了政治权术的核心:魔法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虽然因为Suliman(Howl的师傅,最厉害的魔法师,效力于皇家)皇宫可以避开所有导弹,但是那些炸弹都落到周围的村庄里去了。”当权者往往只在乎自身的利益,而对于所谓的平民毫不关心,仿佛是将自己的畏难转嫁到他人身上的吸血鬼。

魔法除了折射政客的自私,也教会观众做人的道理。比如:永远不要通过外表批判对方的为人,因为对方可能是乔装成富人或老人的小孩,也有可能是被下咒的美貌少女和英俊王子。房子的四个按钮分别对应着荒原、摩登都市、乡野小镇和Howl的秘密花园,仿佛预示着人永远处于阶级的轮回与旋涡之中,也正因此,无论身处何方,任何阶层,怎样的社会形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心态以及看世界的角度。

还记得Sophie曾经问过Howl:“你到底有几个名字?”他答:“刚好够我自由地活下去”。这不正是现代社会的我们?被迫接受不同身份,承担与之伴随的压力,生而为人,为子女,为丈夫,为妻子,为长辈,为公民;不同的身份就是不同的面具,戴着不同的面具,也逐渐泯灭了真正的自我,迷失在这个混乱的社会之中。

另外,Sophie的家庭模式也发人深思;尽管这个剧本来自英国的Diana,宫崎骏却巧妙地日本在地化,体现出日本当代社会的独特性(尤其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经济盛夏之后)。在动画中,当Sophie因为被荒地女巫施了魔法成为老人,并且因无法见人而扯谎时,前来看望的女人得知她病得很严重,甚至声带都扭曲了,只说了一句“让自己白跑一趟”之类的抱怨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时髦的帽子女郎竟然是Sophie的母亲。这个设定放到任何剧本里,都是极为怪异的,因为母女之间竟然如此疏离,漠不关心。事实上,这却反映了真实的日本,一种扭曲的社会文化:陌生人假惺惺地关心着彼此,而身边的人却无动于衷——人们的内心只在乎自己,却用尽所有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修养与礼仪。在这样的社会体制下,根据年功序列制运转的工厂无法裁员,青年劳动力过剩,导致中小企业压力过大;日本的老人逐渐被淘汰,成为家庭的累赘,自杀率居高不下,甚至衍生许多匪夷所思的社会伦理犯罪;形成了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的社会。假如仔细留意,动画里基本没有出现过一个老人。Sophie的远走,仿佛呼应了这个“老人被抛弃、被遗忘”的时代,引人深省。

最后,宫崎骏亘古不变的主题:自然。

无论是幽灵公主,天空之城,千与千寻,龙猫……他的每一部电影仿佛都拥有着同一个根深蒂固的伏笔与执念。在Howl的移动城堡中,城堡随着四个不同的窗口而变化,有时是贫民家,有时是由一堆破铜烂铁构成,有时珠光宝气,后来也成为Sophie的房间,但是只有在通往自然的那个窗口里看,才是最漂亮的,也是城堡真正的模样。尽管,在皇宫内也有自然,但这是人工的假自然,因此毫无生机。假如人在香港、东京、新加坡的摩天高楼间长大,就会理解,饶是再多的人工植被都取代不了真正的森林。

面对蔚蓝的天空,Sophie紧靠着Howl说:“真奇怪,内心感到如此幸福安详,这还是第一次。”有时候我们爱上一个人,也许只是因为身处在美好的环境,在心旷神怡中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转移到了眼前这个人身上。这是心理学中的上吊桥效应,即:人会将环境因素导致的情绪反应与当时面对的人紧密联系。当然了,也可以把如画的风景视为两人爱情的见证和投射。无论如何,真正的自然同爱情一样美好。

日本文化中极为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类似泛神论。无论是幽灵公主还是移动城堡,主角们仿佛循着一种原则:假如帮助了动物,对方也会在某程度上给予回馈。比如不断帮助Sophie的菜头稻草人,只是源于Sophie一次善意的无心之助。火神Calcifer背后的佛像出现了好几次,仿佛暗寓着因果轮回,而被上下颠倒稻草人也许正预示着进入轮回的人类;那无心之失踩死的一只蚂蚁,也许正是前世重要的人。

之所以爱上宫崎骏的电影,不仅是因为这些暗中埋下的玄机与伏笔,更因为在他的动画里,所有的人物都各行其是,羽翼丰满,栩栩如生;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只有对现实世界的折射和寄托于动画世界的真实。哪怕只是一句台词,一个场景,或是一个配角的抬头与落脚,都因此显得丰沛饱满,意蕴无穷。所以才会有人说:宫崎骏是给成人看的动画。

也许,被浮沉的硝烟染指太久的日本,确实逐渐失去这座小岛的纯粹;在越来越繁华的都市,人的赤子之心也确实越来越难以坚持。对自然的憧憬构成了宫崎骏的电影,而他的想象多少唤起了人心底的共鸣与最原始的冲动。所以,哪怕用现在的审美来看,那些已经不再新鲜,不够精致的画面,仍然能够掀起一股悸动和无以言表的惆怅,像秋雨过季的一地落红,美得支离破碎。

也许,这是一部献给成人的动画。只希望在繁华尽处,我们还能记起那座,移动中的故乡。

Reference:

Boyer, C. (1992). The Imaginary Real World of CyberCities. In Assemblage (pp. 114-127). No. 18 (Aug.).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Abbott, C. (2016). Migratory Cities. In Imagining Urban Futures: Cities in Science Fiction and What We Might Learn From Them (pp. 72-92). Middletown, C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Tsutsui W.M. (2010). Oh No, There Goes Tokyo: Recreational Apocalypse and the City in postwar Japanese Popular Culture. In Noir urbanisms: Dystopic images of the modern city (pp. 104-126).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动画信息

哈尔的移动城堡
中文名:哈尔的移动城堡
原 名:ハウルの動く城
又 名:哈尔移动城堡(港) / 霍尔的移动城堡(台) / 呼啸山城 / 豪尔的机动城堡 / Howl's Moving Castle / Hauru no ugoku shiro
首 播:2004-09-05(威尼斯电影节) / 2004-11-20(日本)
IMDb:tt0347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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