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动物性回到人性:《Beastars》的隐喻和缺憾


3楼猫 发布时间:2022-07-02 11:50:39 作者:钟子默 Language

(这是篇作业。原文首发屋顶现视研: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4300615 。虽然拿了excellent,但学院和大众之间的看法应该有很大的不同,欢迎拍砖......)

介绍

动物,是人类试图排斥的他者,也是人类维持自身本体一致性的症状(symptom)。在人类信息时代的文化发展中,两条相互交织的脉络影响了人对动物的印象。一方面是技术革命和传播媒介的多元化,动物呈现已不限于绘卷、文字,而拓展到摄影、电影和动画当中;另一方面是人与动物的关系,经历了从支配-被支配到讨论人兽共生的转变。这点尤其随着生态主义运动和新达尔文主义运动的发展而被强调。人类开始关注自身作为动物的一面,留意到动物有别于人类的独特智能,人与动物也不再像过去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在这种背景下,拟人动物和它们如何在媒介上呈现的问题得到了重视,并与人类特定时期的社会文化问题发生关联。

最近在日本各大电视台播出并被引进国内的日本漫画改编动画《Beastars》受到了动画爱好者的青睐,在中国大陆著名的影视评论网站豆瓣上摘得9.3分的高分。同样是动物拟人化,与美国动画电影《优兽大都会》相似,它的故事发生在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共生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任何吃肉行为都是违法的,但是Beastars同样保留了日本校园动画的部分布局:剧情主要发生的场所不是公共场合和职场,而是学校;主要角色不是社会人士,而是学生。故事一开始就揭露了动物社会隐藏的杀机:在本应是安全的动物学校发生了肉食动物吃掉草食动物学生的「食杀」事件,犯人逃之夭夭,动物们也找不到任何线索。食杀事件突破传统日式校园故事的襁褓的同时,也为整部故事阴暗的剧情定调。透过主人公雷格西(北美灰狼)、戏剧社副社长路易(红鹿)、主人公喜欢的对象哈鲁(迷你兔)等角色的关系发展,一边层层推进主线寻找凶手,一边历经各种事件以探索这个表面和平的动物社会背后深层的政治问题。

从动物性回到人性:《Beastars》的隐喻和缺憾 - 第1张

《Beastars》这部动画热门的原因不仅在于它拥有稳定的作画、出色的剪辑和演出水平、跌宕起伏的剧情和入木三分的角色。更关键的是它借动物隐喻人类社会,讨论如何在无法避免动物本能的社会中构建公平合理的秩序,涉及的问题不仅关乎物种,还包括性别、阶级。一般而言,动物拟人化让动物具有人类的社会属性并流露人类的情感,仍然围绕着人类价值塑造角色。真实的动物在荧幕中是缺席的(absent),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披着兽毛的人」(Lundblad, 2009:496)。这种动物呈现仍然暴露了背后乏善可陈的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话语。但与此同时,通过人类化动物进而排除动物的过程也是人类遭遇动物的过程。当作品用基于生理条件而不可回避的食物链关系暗讽人类社会时,它也正展现了人类不得不去面对的自身的动物性(animality)。

一、动物性:《Beastars》的关键问题

《Beastars》的亮点不是以动物为手段来展现人类社会的问题,而是借助动物拟人手法讨论人的「动物性」。动物性不同于动物身上的某种属性,而是指人类在作为人类本体构建的历史过程中不得不直面和处理的内在的兽性成分。这个概念不将具体的提升动物福利视为目标,却指向复杂的人类历史(2009:497),建立人与动物关系的反思。

「动物性」并非是近当代才出现的议题。如早期精神分析就与达尔文主义关系密切,十分强调人类的动物本能,认为文明作为从自然中诞生并最终演变为自然的对立面,不仅意味着人类的进步,也意味着人类本能的压抑,为了合理释放这种压抑物,有必要不让人类离动物太远(Bender, 2004:20)。而在20世纪60年代,以Desmond Morris的《裸猿》一书为标志开展的新达尔文主义(Neo-Darwinism)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如火如荼。人们不但重视起人类的生物学基础,还将这一基础视为特定社会行为和社会制度的构成要素,并引起了广泛政治后果。

正因如此,晚近的动物性讨论从另一方面指出了人与自然关系遍布了权力的作用。人虽然被拉下超越动物的神坛,却仍然不断地与动物构建差异。进化论的动物性研究仍然围绕着人如何组织人性与动物性以实现人类存续的目的论,另一方面它在拿动物批注人类时,也未对那些针对动物开展的存在偏见的科学过程提出疑问。Latour曾愤愤地表示,所谓现代性问题,就在于我们试图建立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自然与社会;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二元对立(Latour, 2010:34-37)。Derrida则在专门讨论动物的文章中进一步指出,人的出现和人的社会化,不只建基于与动物构建的差异,而且建基于暴露野生动物的弱点和对他们的训化之上,并构成了人类的政治和社会化的基础(Derrida, 2008:96)。综述之,人类的建构过程总是在与动物不断构建差异并划清界限,并以人兽界限和物种分类学为基础排列组合,建立等级秩序。如何处理人类本体中无法避免的动物性,将动物性与人性区隔开来成为一个治理问题。对动物性的压抑和排除构成了人类中心主义歧视的基础。直面「动物性」意味着直面一种权力关系以及直面这种关系在其他社会问题上的延伸。

所以如Bennett和Royle对Derrida动物观的总结。动物问题激发了我们去思考每种动物的不可替代的单一性,并延伸到思考整个「他者」,文艺作品(诗)也扮演了关键角色(Bennett&Royle, 2009:206)。《Beastars》在此体现出了激进姿态。第一,它将「食杀」作为一场悬而未决的凶案去呈现,作为生态系统自然演替的一部分。掠食者吃掉猎物被认为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行为,只有在一个强调社会生命延续的人类化的社会里被视为一种野蛮行径,成为未解决的社会问题为动物的身份认同蒙上阴影。另一方面,站在人类法律道德角度去理解「食杀」,不仅意味着基于食物链的等级关系在起作用,本质也讽喻了人类社会弱肉强食的血淋淋的事实。它的思考并不是建立在晚期资本主义下永无止境的日常,让已普遍化的政治问题失活。相反,它制造创伤性事件揭露日常背后的等级关系事实,讨论草食动物的生存地位,让公正社会信念的幻想——这种幻想让肉食动物不断自我矮化和让渡权力,企图实现虚伪的差别平等——所掩盖的他者重新出现,正构成了对现实中建立于代议民主制的多元主义一次来自左翼的嘲讽。其中,主人公雷格西对自己身为强壮动物的自我规训和欲望压抑则是对这一事实的个体化继承,在完善了主人公性格塑造的同时,亦让投射认同的观众进入到动物性问题的思辨中。

他者不仅体现在肉食动物对草食动物构成潜在威胁的结构因素,同时也被具体反映在雌性迷你兔春的卑贱(abjection)上。迷你兔在草食动物的世界中也是最弱小的动物之一,春从小就因她无法改变的生物学基础而受到其他动物的过分谦让,被看作需要珍视的对象而从未感受过他们真诚的目光。为了解除这种受冷落的状态,春觉醒了将性作为筹码的意识,通过不断与雄性动物发生性关系来从中感受被他人认真对待的感觉。但正因如此,她在最后成为了人见人躲的「妖女」,受到蔑视和暴力。「性」意外地成为了春突破动物社会道德幻想的工具,又成为建构身份认同的一种道德违越和自我作贱。当肉食-草食的狩猎关系被粗糙的道德规训掩盖,性的权力关系反而成为欲望的淫靡的突破口。他者的问题意识,就经由动物本能转向了两性关系的权力结构。而这一转向并未让性别压迫作为一个独立的议题出现,而是成为动物性体现的他者关照所延伸的他者议题的一部分。如后结构女性主义的所关注的,自然性与性别的思考被结合在了一起。自然在文明的建构过程中被命名、被使用、被征服,这一过程又是建立在对自然界的原始、混乱、非理性的要素的排除上。在自然的文化论层面上,精神分析的俄狄浦斯神话不仅奠定了文明与阳性逻辑的共谋,还将人类原始的阴性和动物性贱斥以实现本体论构建。贱斥物正是一类混淆了洁净和自然,混杂不清和似是而非的事物(Kristeva, 2018:5),父权仪式透过排除贱斥物的进化仪式以实现男性和女性的分离,确保男性对女性的统治(罗婷, 2003:5)。性关系介入动物性意味着,直面动物等级关系真相的春也不得不接受她在性别结构下被构建为卑贱主体的事实。通过认同于卑贱,春这一角色打开了直面动物性的女性主义实践道路的潜能。

《Beastars》处理的问题并非是动物,而是人类的「他者」,使得故事充满了文化研究的张力。但是同样需要注意的是,《Beastars》将动物性对社会的威胁暴露给观众后,还不得不面对如何处理动物性的问题,而处理的方式往往暴露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无意识,而与文本意图传达的政治批评相悖。

二、Beastars的人类机制

面对「他者」的真相的同时,重新解释并合理化外部对象的策略亦会产生。对于人与动物问题的划分问题上广泛存在着一种「人类机制」,它透过识别和排除动物,历史性地去构成人类对自身物种的身份认同。根据Agamben的论述,「人类机制」的运作首先基于对内、外部区隔的判断。人类通过构建动物来确定自身边界,因此动物性部分成为了支撑人类本体的构成要素。但同时人类身份要建立又必须撇清与动物的联系,这构成了政治上的例外状态,一种针对动物性的包容性排除(Agamben, 2019:45)。因此,人类机制不是与人的动物性的对立,而总是内嵌于动物性问题的运作机器,提供了划分问题的禁令。现当代生物学的发展,为人类机制的运作提供了基础。一方面它试图制造并识别「人的动物化」并将其排除在外,以制造敌人和崇高客体;另一方面又在「动物的人化」上取得对人的内部的支撑,维护人类中心的文化地位(2019:46)。后者的过程为动物拟人化的文化产品提出了重要问题:当我们在不可避免的动物性中识别出人,当动物性成了关联于社会问题难以逾越的障碍,「人类机制」怎么在动物的人化中,巧妙构建并排除拟人动物所残留的动物性。

因此我们不得不回到「人类机制」的框架再次考察《Beastars》。通过将动物性欲望转化为越轨和规范化的纯粹社会治理问题,它带来了启发大众的设定的反面——回到了修补创伤的政治人道主义,以及校园动画的喜剧幻想的建构中。

(一)从食欲到爱欲

进食与生命驱力联系在一起,被看作是动物生存繁衍必须具备的本能。在《Beastars》中它成为导向矛盾的关键:本来在自然界中以捕食草食动物为生的肉食动物,成为了履行社会律法的驯服肉体并压抑自己的本性。对于提供这种默认环境的作品来说,追问社会契约的起源显得无关紧要,关键是它已经成为一种超越历史的结构带来了父权社会文明的效果,将动物性的驱力(drive)转化为文明社会下的欲望(desire)的阉割悖论。超历史的转化过程的其中一个体现就是动物餐饮内容的美学化,人工制品的文化痕迹支配了动物社会的饮食习惯,那些与实在界(the Truth)相连的前阳物客体——破碎的动物尸块在此缺席,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社会才会出现的熟食主义。Zizek对可口可乐的分析中亦能找到相似的影子(Zizek, 2012:118-119),可口可乐作为背后美国精神的局部体现,在一段适当的审美距离中被崇高化,一旦这层距离被消解,可口可乐也就成为骇人的贱斥物。真实的肉类连同超乎肉类的有关肉食动物的可怖剩余被悬置起来,被拉开适当的审美距离成为崇高客体(Sublime Object),一个在符号秩序(Symbolic Order)中登录的欲望对象。于是「食杀」事件的震撼之处就不仅体现在违背社会伦常的杀动物本身,还包括了对「捕食」这一联系与动物性的原始行径的恐惧。如果说前者的理解仍然围绕着法与非法,针对的仍然是欲望实现和欲望压抑的恶性循环,后者则是前者所体现的「残忍」的真实所指,是能指内生的无法符号化的剩余——一个勾连前俄狄浦斯阶段的创伤。

这里区分动物性的驱力和人类社会符号化的欲望,将更好梳理主人公雷格西的情感发展过程。动画第一集月圆之夜,一向唯唯诺诺压抑本能的大灰狼雷格西因为嗅到了迷你兔春的气味而觉醒了肉食动物的冲动,疯狂地袭击春,想将她吃掉。但是当雷格西束缚了春并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伤口的时候,他突然找回了自我。放走了春并陷入了深深的罪疚。这成为雷格西和春第一次不太愉快的邂逅,但亦让雷格西从此对春的形象和味道念念不忘,成为了识别自己跨物种情欲的契机。在故事的后续发展中,雷格西陷入了无法分清对春的爱欲和食欲的迷茫。黑市的剧情则是这段混乱欲望的第一次集中爆发:雷格西和它的同学闯入了唯一贩卖肉类给肉食动物的黑市,雷格西因内化的道德律令向那些对食欲妥协的同伴发出谴责,为了抵制肉食的诱惑,雷格西逃命般地狂奔起来。直到遇到黑市的门卫钢兵(熊猫)。通过两人对食欲与爱欲的深入的交谈,雷格西开始尝试去从动物本能中识别出自己的异性恋情欲。

从动物性回到人性:《Beastars》的隐喻和缺憾 - 第2张

这段梳理体现出雷格西情感的结构性转变。雷格西通向真理的维度在于它面对着两种欲望机制的冲突所生成的欲望的缝隙。第一是作为前提存在的语言将动物性转变为可言说和可捕捉的食欲诱惑。这种机制的生动体现就是动画第4集作为欲望僵局出现的舞台剧。借助与偷藏兔子血的比尔大打出手,假戏真做。动物性崇高化(sublimation)为食欲符号被雷格西认可,将不可描述的创伤转化为可被讨论的政治问题。黑市的存在则加深了这种符号化,它创造了诱人的而与动物尸体若即若离的肉类,将雷格西拉入到了欲望的道德戒律的辩证关系中。第二是同样可言说和被捕捉形象的爱欲,它组织了故事的校园剧情节,构成了雷格西的异性恋基本幻象。但是,食欲与爱欲却在故事中冲突形成了穿越幻想的缝隙①。捕食关系最终指向的是捕食者对被捕食者的去独异性的消费,意味着抹除客体对象动物性冲动。捕食关系直面客体对象死亡最终带来了对强调距离性的性关系想象的瓦解,从而指向「性关系的不存在」的实质。

然而,我们同样看到了这种转变过程中人类机制对动物性创伤的「缝合」。当雷格西开始坦诚自己对春的爱欲,食欲和爱欲两种交缠冲突的欲望被妥善分离了。动画第10集春被狮子组绑架,雷格西再次因为捕捉到春的气味而觉醒了战斗本能,只是这种本能不再与动物冲动有关,而是曲折地经过了恋爱幻想的过滤。而之所以做到这一点,熊猫钢兵功能功不可没。在黑市一集中钢兵就作为雷格西的欲望引路人督促雷格西对自己的欲望做出分离以脱离困境,而在第10集解救春的闯入行动中,他又成为雷格西欲望转化的见证人。从症候阅读法出发,为什么不把这一情节假想作一场婚礼呢?作为儿子的雷格西在「父亲」钢兵的帮助和见证下历经千难万险,忠于寻找到了自己的欲望替代,一位名叫春的妻子,一位对象a(object a)。一部直面动物性的故事完成了它向恋爱情景喜剧的转变。要之,通过将食欲与爱欲妥善分离,让爱欲作为纾解食欲的途径,故事避免了两者的冲突制造的缝隙,动物性问题被缝合进了可被处理的人类欲望问题,转化为了遵守社会秩序与违反社会秩序的表像对立。

荧幕呈现的异性恋幻想并非毫无进步意义,就其预示着的跨物种交际的深度而言,狼兔的杂交性正意味着他们从各自的生态圈中历经主体的去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和再辖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不断生成新的剩余经验。Deleuze和Guattari曾以兰花和黄蜂的关系做模拟。在科学分类学上,兰花和黄蜂关系甚远。但是在授粉这一事件中,兰花以去辖域而让花蕊模仿黄蜂,融入黄蜂世界的一部分,授粉之后又再辖域为授了粉的兰花;黄蜂以去辖域而成为兰花的繁殖器官的延伸,在兰花构成的仿图中又再辖域化为黄蜂本体。双方各自的生命就在这种同等强度的流通之中不断生成,并将流通推进得更远(Deleuze&Guattari, 2010)。狼兔杂交不单单是对动物社会的隔离状况提出反叛,它本身亦是不断创生的脱域-辖域运动,它不仅在一个层的等级上存在着双方的相互模仿,而且还捕获了真正的成长。创造出既有别于狼(肉食动物),又有别于兔子(草食动物)的新的物种和社会秩序的生成(becoming)。

从动物性回到人性:《Beastars》的隐喻和缺憾 - 第3张

Haraway对类似的观点做了批判性解读:这种生成仍然是文本化和非在地的,他们并未在文本中关心真实动物,描述的内容超越了世俗,且对世俗带有蔑视(Lundblad, 2009:497)。这么做的直接后果是忽略人类机制的社会性。在动画第10集和第11集中,尽管春在面对狮子的捕食前觉醒了卑贱者的主体意识,以偏执狂式的愤怒击碎了狮子的文明外衣,她最终仍然依靠雷格西才获救,保留了传统的英雄救美的叙事内核,而这种内核又被不可动摇的生物基础所承诺。毕竟一只兔子不可能对付得了身强力壮老谋深算的狮子,一头壮狼的帮助显得合情合理。但正因这种无可置疑性体现了非中立的男性气质幻想。在动物性暴露了弱肉强食关系的时候,男性凶狠的狩猎气质找到了生物学依托,同时又保留了原则性克制。构成了Haraway分析的「泰迪熊父权制」的魅力(Haraway, 2017:50-134)。著名电影《人猿泰山》呈现了这一点。一方面泰山是一位动物化的人(野蛮人),他因自身所体现的人与动物关系模糊性而为人类社会带来恐慌;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部分脱离了文明社会对男性的压抑和阉割的理想男性——强壮、勇敢、主动、对女主角珍无比忠诚——重新得到人类文明的认可。令人恐慌的动物性就在男性气质神话的人类学机制下被收容,转变为了在社会登录并被社会所接纳的野蛮污点。《Beastars》漫画原作针对杂交物种面对的心理-社会问题有过相关呈现,例如雷格西自杀的母亲(灰狼与科莫多巨蜥的混血);杀人狂梅洛(猎豹和瞪羚的混血)同样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杂交生下的孩子,作为镜像预示着狼兔的未来。可惜作为主人公经历的创伤和遭遇的麻烦,他们最终都成为狼兔关系新的可能性的垫脚石。

(二)内在违越的政治

以分离出的爱欲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途径,狼兔的恋情让动物性的创伤性元素悄无声息地消失。将我们的思考路径拉回了人类政治的斗争。另一方面亦将问题的重心从面向动物性的敞开转移到了人类机制内部方案之间的矛盾。与雷格西将爱欲作为动物性的疏导相对,路易寻求的是成为动物社会权力的顶端——Beastars——试图在公权力内部实现人道主义治理,以人类政治思路谋求动物社会问题的出路。

路易(红鹿)是一名个人能力与自尊心都很强的草食动物,受到广大学生的尊敬和爱戴,但同时亦有不为人知的被黑市贩卖的过去。这场经历使他深刻意识到表面和平的动物社会暗流涌动。他一方面小心翼翼地遮掩童年创伤,另一方面接受了养父带给他的社会承诺——成为Beastars就能改变社会。为了成就政治理想,他孤高而勤勤恳恳,在学生心中树立威信并努力维护它。甚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春被狮子组劫持之后忍痛割爱,试图牺牲小我以实现大我。而正是现存的动物社会存在对草食动物的权力再分配的优待,使得路易拥有了获得如今地位的可能性。曾经历社会阴暗面的路易深刻了解这点,一方面在获得了万众瞩目的赞扬时仍保持克制,而对改变社会的理想矢志不渝;另一方面则极度厌恶雷格西虚伪的友善外衣。而正是后者这种行为试图掩盖动物社会的真相。

从角色的原初设定来看,以雷格西为代表的庶民精神处理的是压抑的欲望问题,并在这一背景下涉足政治。而以路易为代表的法的人格化来说,它本身就是政治内部的弄潮儿。两者生活方式截然不同还存在人格上的对立。但却在欲望结构上有着几乎相同的构成。前者是一具Kant式的身体,他在直面对春的欲望前,总是将「示弱」视为它的道德义务和无条件的命令,从「示弱」的这种肉食动物强烈的自我约束行为中寻找稳定自我的「快感」,这正揭露了超我(super-ego)的淫荡的维度(Zizek, 2012:95-96);而后者则出于对童年创伤的反应选择相信父亲给予的康庄大道的指引,它通过对Beastars这一身份位置如宗教一般的无条件信仰,同样走向了强迫症结构。它克勤克俭,将他者压抑,目的是避免自己享受快感(Zizek, 2006:107注释),通过向养父代表的社会与法的投注信仰,路易进入了虚假的主动性,以不间断的自我肯定的行动回避沉默的可怕时刻(2006:143)。

故事的发展为两人提供了与过强的超我拉开合适距离的途径,其中变化的关键在于狮子组劫持春过程中发生的两个「违背」。对于雷格西,它违背了跨物种禁忌,通过异性恋疏导了关于自身压抑的与动物冲动相连的超我幻想。之后为了更好地作为男人而不是肉食动物去保护春。第二,为对付「食杀」事件的真凶去做准备,雷格西拜熊猫钢兵为师,学习武义,将自己的攻击性合理地转化为人类社会许可的格斗技巧,在食杀案结束后觉醒了所谓「强大的真正意义」,并走上了成为「人类」道路。而对于路易,最终它违背了市长(法的化身)的忠告——不理会狮子组的行径——遵从了自己的欲望去救春。这一行为同时亦反对了对他寄予厚望的养父。狮子组事件结束后与狮子伊布奇的朝夕相处让他接纳了自己自身的弱小,在雷格西与食杀案真凶决战的时候甚至献出了象征着自己奴隶身份的右脚给雷格西吃。这既是一场解决过去创伤的象征仪式,也是出于灵魂深处的信任而做出的一种「示弱」行为。雷格西用爱战胜律令,路易则学会容忍自己的缺陷。

因此从角色成长的方向性和矛盾的实质解决路径来说,法则的违背被其自身所收纳,通过与过强的道德律拉开距离,容许一点越轨的「小确幸」,容许适当表达自己的卑劣欲望。角色完成了它欲望的「内在违越」。「内在违越」就其功能而言,它指的是权力运作中创造自己对立面——违反权力,揭露权力缺陷——的效果,权力本身就是它自己的分裂。(2006:33)。透过这种分裂,他者被默认的符号位置捕捉,并使得他者的缺席成为可能,实现了统治的包容性排除。Agamben所说的「人类机制」在这里与内在违越的机制达成惊人一致。「人类机制」正是在强调区分人与动物时,同时包容了人与动物的「无区分」,以包容例外的方式将例外排除,使其成为「赤裸生命」,体现分裂的主权权力的运作(王钦,2016:17)。因此人类机制并非建立在针对动物性的一致对外上,而是通过把动物性包容进来以实现动物性的贱斥。《Beastars》中未经反思的生物学视线(vision)下的食物链关系被不厌其烦地强调,让种间关系被提取并悬置为背景;而雷格西和春的异性恋构成典型的被人类社会所接受的动物性(繁衍本能)。捕食欲成为一个萦绕在爱欲附近偶尔才出现的问题。

从动物性回到人性:《Beastars》的隐喻和缺憾 - 第4张

「内在违越」通过不断僭越法和树立法,构成了人类道德律自身的分裂和运动,目的是更好处理永远无法摆脱的动物性。一种激进理想建立在打破欲望运动的僵局而不是重复这种乏善可陈的无限运动。雷格西和路易的政治身份的矛盾指出了欲望的非同一。但是同样明显的是,这种运动中动物性缺席了,它被符号化为一种可被识别和补充的社会规范的否定面(情欲、个人主义),转化为了人类自我实现的积极心理学。而如今故事的激进要务则是响应自己提出的谜,祛除了青春偶像剧的欢乐面纱,直面动物驱力的僵局,例如雷格西仍然隐藏着的对春的猎捕欲。正如Zizek所言「欲望既得到法律的支持,又卷入对法律的违犯中,而冲动则打破了欲望的恶性循环。」(Zizek, 2006:50)

三、小结:破除动物迷思

姜宇辉曾描述了激进的动物哲学的三种路径(姜宇辉, 2017:97-109)。第一是Agamben的讨论的敞开。他对Heidegger基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将人与动物各自面向世界方式的划分进行反向理解,指出正是因为动物缺乏世界,人才能从动物性中识别出选择不去做的潜能(potential-not-to),即让人意识到做人的可能性丧失,以直面原初的可能性形成的深度无聊(102)。 第二是D&G充满内在交互性的生成-动物和Haraway的共生理念,不是将人性与动物性的模糊视为内在于人类的空间,并由人类向动物转化。而是强调生成网络复杂的交互性和根茎结构。而之所以说这种杂交性没有带来混杂不清的混沌,是因为总有异常个体出现引导着共生的多元的方向性(103,105-106)。而第三种思路来自思辨实在论,强调动物作为不可还原的「异在」,人类不可能有任何直接经验把握它们(103-104)。「异在」不是关系的生成而是人与动物邻近关系的断裂,一个可怕的鸿沟。不论哪一种形式的思路都一致表现出对维系人类边界动力的批判和反思。在不可能脱离人类中心主义,人与动物关系的形而上学转换就必须建基于人类纪的末日到来,换言之,即是迎来人之死,但是这种死不是指人类灭亡和历史终结,而是通过废除人类机制,葬送「人类」的专有名词,实现作为自创生-盖亚的一部分的存在②。对于Agamben来说是潜能在场的无聊,对于Zizek来说,是实在界的大荒漠。

《Beastars》的问题在于对人性仍然缺乏一定的敏感度,坚守着人性界限,从动物性返回人性。作者板垣巴留与著名独立音乐人米津玄师的对话说,《Beastars》始终将对人的关注置于动物之上,描绘的是「人生戏剧」,关注的是人性而非动物性,而米津玄师则敏锐提出人性往往需要靠动物性才能体现(板垣巴留×米津玄师 対谈)。这已经道出了动物与人的外密关联和动物性批评的真谛。可惜的是《Beastars》仍然没有摆脱人类机制,不是在于它忽视了动物,而是在于它仍然对支撑人类本体的他者做出了叙事上的回避。姜礼福对Aravind Adiga的获奖小说《白虎》的后殖民批评或许同样适用于《Beastars》(姜礼福, 2010:89-95):从印度社会最底层出身的巴尔拉姆在一间动物园中于被关押的白虎四目相望、精神交融,并从中识别出了自己和同胞的受压迫地位——他们仿佛就是囚禁于动物园的白虎——于是决定认同于动物,去改变不平等社会。但另一方面,巴尔拉姆在最后成功建立了学校后,希望培养出一学校的「白虎」,从而将白虎精英化,拯救其于动物性的卑劣地位,于是又回到了人性-动物性的二元对立里……

因此,有必要识破人物关系形成的新的执迷——在那里我们讨论着狼兔cp(配对),不断想象着用爱去弥补作为文明悖论的兽性——而对故事的发展提出歇斯底里的疑问。在现实中,面对不断延续文明的快感和生命政治,我们其实面临着一无所有的境地。

注释

① 精神分析的解读策略认为,批判性的影视作品需要构造基本幻象之间的冲突来将被幻象掩盖的真实的荒诞性暴露。Zizek举了突破异性恋幻想的比喻:从父权社会下的异性恋矩阵出发,女性幻想着一名强壮又忠诚的雄性猿类,男性幻想着可以被定制和掌控的女赛博格。但是猿猴和女赛博格之间的性关系则是荒谬的,而这种关系才将性关系的「非人」一面呈现出来。详见:Zizek, S.(2000) The Art of the Ridiculous Sublime On David Lynch‘s Lost Highwa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46

②自创生-盖亚理论认为,地球上所有物质要素是一个自组织、自反馈的动态系统。主张超越生命体本身的共生伦理学,强调生命与自然环境的协同进化,就连无机物也应是生命的一部分,进而解构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生命循环概念概念。参见:李瞳 (2017). 自然观念的演变: 对20世纪三种进化观的反思. 自然辩证法研究, 第9期, pp.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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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 (2016). 「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第10期

动画信息

动物狂想曲 第一季
中文名:动物狂想曲 第一季
原 名:BEASTARS
又 名:野兽巨星 / 兽星 / ビースターズ
首 播:2019-10-10(日本)
IMDb:tt11043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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