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動畫不講故事時，它在講些什麼

EVA班底的自我顛覆小品

監督鶴卷和哉，腳本榎戶洋司，人設貞本義行，分鏡摩砂雪，音樂光宗信吉，以及，出品Gainax——看到《FLCL》幕後班底中這串熠熠生輝的名字，大家想必都會想起兩部名作《EVA》和《彼氏彼女的事情》。的確，《FLCL》和這兩部作品師出同門，乍一看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這也是一部以平凡少年為主角、漫溢著御姐情結、具備機戰元素並且有著大量動作和爆破場面、不時會用漫畫稿配上音湊數、敘事看上去雜亂無章的作品——等等，既然是這樣，有著《EVA》和《彼氏彼女的事情》兩部名作珠玉在前，《FLCL》這部只有六話的OVA豈不是太渺小了嗎？

或許正是由於許多觀眾都擁有這般先入為主的觀念，推出於2000年的《FLCL》儘管素質優秀，在日本本土卻並未獲得巨大的反響（在國內就更是乏人問津了），反而在北美贏得了廣泛的讚譽，獲得了加拿大蒙特利爾電影節動畫部門的銅賞，更深受美國觀眾的歡迎。事實上，《FLCL》同《EVA》一樣，是一部顛覆傳統乃至充滿實驗意味的典型OTAKU動畫，它所顛覆的“傳統”必然包括《EVA》；其中的很多貌似是重走老路的龐大設定，如惡魔都市，熨斗狀的醫療器械工廠，機器人對戰，搞陰謀的神祕幕後組織，自稱宇宙調查官的謎樣女子等等，都在本作中煥發出了與以往作品截然不同的光彩。的確，它在第一集中所展現出的晦澀與無序，幾乎毫無邏輯可言的劇情，足以嚇跑相當一部分觀眾；它的關鍵詞乍一聽也相當之賣弄與無聊，無外乎是“青春的迷茫與不安”一類的老生常談；但是，只要你堅持看下去，不出三集便會深深被它的別緻、有趣與煽情深深打動。


不是科幻，是青春期
    
小學六年級生南束直太，純情、羞澀、平凡，心目中十全十美的哥哥去了美國打棒球。故事開始的時候，他與哥哥的女朋友、高中生鮫島真見美整日玩在一起。真見美會從後面抱住他；會貼住他的耳朵說一些意味不明的囈語；會…於是他的思春期少年心也悄悄萌芽了。他終於在意起哥哥的事情來了，會毫無來由地對真見美說：“我哥哥…在國外…”，也會像每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一樣，在接過憧憬對象遞過來的飲料時死鴨子嘴硬地來一句：“我最討厭酸的東西！”

直太本以為生活就會這樣繼續下去，他的口頭禪就是“不會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結果特別的事情就真得發生了，一個駕駛著意大利摩托車Vespa風馳電掣、自稱“19歲的宇宙人”的神祕金髮女子春園晴子用電貝司打飛了他，自此他的頭上出現了神祕的角；根據春園晴子的說法，這個角是“思春期心理因素皮膚角質症”（簡稱flcl，這也是flcl在本片中所出現的第一個解釋）的表現，每當直太糾結於因自己對哥哥的崇拜、和對真見美的萌動而造成的矛盾時，就會犯這種“flcl”病，症狀是這個角會越來越長，他也越來越痛，終於，幻化成了一個背後有兩隻小翅膀，頭頂有好似天使光環一樣的鋼圈的巨型機器人健次。長了一張電視機臉的健次，之後成為了穿上圍裙成為了直太家裡的保姆。

再後來，直太的角有時從前額突出，有時從後腦突出，有時是兩個貓耳朵的形態…每次都誕生出不同的機器人。保姆健次的職責，就是與這些傢伙進行殘酷的搏鬥。當健次的力量處於劣勢時，便會把直太整個吞下去與他合體，瞬間就戰鬥力爆棚。

——看到這裡，很多觀眾大概已經徘徊在暴走的邊緣，“喂！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太胡扯了吧！”的確，本作主創們絲毫不在意敘事邏輯（看過《少女革命》的觀眾一定會對榎戶洋司的這一特質深有體會），背景設定上絕大多數基本問題都馬馬虎虎地過去了，更不用說細節上的一閃而過了。一般作品中著重強調的、推動情節發展的外在因素和背景設定在這裡都被最大限度的弱化，幾乎只剩下了人物的自我意識這一個要素，而且把好好一段完整的故事拆成若干四處“流竄”的片段。此外，人物肢體語言的誇張程度也超出了一般動畫作品的程度，音樂還自始至終響個不停——這麼一看，這是一部鬧哄哄的、前衛得有點故弄玄虛的作品。

但，如果說《FLCL》所要展現的並不是故事、而是一位少年的整體情感乃至心理狀態呢？以青春題材的動畫為例，傳統的，如《蜂蜜與四葉草》，乃至包括《彼氏彼女的事情》在內，當然也能營造出濃厚的青春氛圍，不過觀眾之所以能從中感受到青春，想必是遵循著“故事情節→聯想到了自己的經歷或者憧憬→產生共鳴→感受到了作者的意圖”這個模式，然而《FLCL》卻長驅直入到了第三環節。無休止的搖滾插曲以及聲優略顯陰陽怪氣的表演在觀看時或許給部分觀眾造成了困擾，但結束後再想，這種紛亂的感覺是不是十分貼合思春期時剪不斷理還亂的少年心？ 劇中人物在互相交流時，對話往往也是沒頭沒尾，顯然與其說這是所謂“對話”，不如說這都是灌入直太大腦中的訊息。再看設定：原本清澈的小鎮突然變得霧氣騰騰，紛亂反覆——如同從幼童明鏡一般的內心世界，變成了充滿悸動的少年心。

站在這個角度上再看，那雜亂無章的架構也便十分好理解了。人類的大腦是抽象而紛繁的，通常情況下人會交替思考許多事情，而且思考的過程往往也並不像寫出來的文字那樣條理通順，正如《FLCL》看似亂七八糟的情節。明確了這一點再回過頭來看這部作品，便會發現其實小鎮、機器人、宇宙人、入國管理局等等似乎得用好幾百話才能解釋清楚的龐大背景，不過是一個思春期少年的精神世界的具象化罷了，往淺了說是比喻手法的終極表現，往深了說就是，主創們藉助本片，對一些被認為永遠也無法影像化的後現代文學作品的影像化進行了一次十分有益的探索。


處處都是符號的世界
     
明確了《FLCL》的屬性，再回過頭來看它所謂的“蠻不講理”，便會覺得可接受多了。作為Gainax的引以為豪的OTAKU動畫，這部描寫思春期少年的心理世界的作品中幾乎處處充滿了符號、象徵和隱喻。女主角春園晴子，本身就是個隱喻。她駕著摩托車氣勢洶洶地從一片虛無中殺出來，先是給直太做人工呼吸，而後又以護士裝和兔女郎裝等等性感裝扮出現。在晴子的指導下，原本弱小幼稚的直太在球場上打出了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棒，象徵著逐步走向他所敬仰的完美棒球選手哥哥，即逐步從男孩走向男人的世界。最後一話中，直太開始真正以一個男人的心態思考問題，心智上的成熟賦予了他更強大的力量，得以扣動腦海中的扳機並從前額射出柱狀機器人。【柱狀】機器人的意味，諸位觀眾一定很清楚，尤其是這個柱狀機器人還從直太傾慕的真見美的兩腿之間穿過。
     
——為什麼是穿過真見美而不是晴子呢？這是因為，她們並非如《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綠子那般對於男主角而言是二選一的存在。如果我們將真見美看作真實存在的人，而晴子看作直太慾念的實體化的話，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前面說過，本作著重展現的是直太的精神世界。我們看到的真見美的形象，幾乎都是從直太的角度鋪展開的，若即若離，有許多空白需要靠猜測去填補，顯然真見美相對於“直太”，是“另一個人”，即“另一段青春”。她因單戀直太的哥哥未果而陷入痛苦，是一位慾求不滿的女性。她的吸菸可看作排遣孤獨，縱火可看作尋找安全感和存在感，與直太的親暱可看作尋求替代品。她是直太的最初的女神，喚醒了直太的性意識。
     
個人以為，直太的性意識的具象化，就是晴子了。晴子成熟、主動、大膽、活潑，對於懵懂羞澀的少年而言，她顯然是理想化的女性（監督鶴卷和哉也說，“晴子姐姐太帥了！”）。她與直太的交流是完全直接的，根據之前的理論，這說明晴子其實在直太的本體中。晴子的武器是電貝司、電吉他，事實上，作為搖滾樂的標誌，一直以來它們都被認為象徵著男子氣概乃至男性生殖器，最頂級的電吉他演出往往具備了強大的性感氛圍和性張力，具備了文化意義的超級吉他手，如Jimi Hendrix，甚至被看作是性感偶像，性的象徵等等。

直太被晴子的電吉他打到了頭，得了FLCL病，長出了角，相當於少年在進入青春期後，出現了第二性徵，情緒也產生了激烈的波動，莫名地感到躁動和不安，進入了人生中極其危險卻也精彩的階段，直到男人的理智戰勝男孩的魯莽（尤其是片中有一段小學生之間的談話，“被摩托女撞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令人聯想到小學生初發育時的困惑與恐慌感）。第一次從角中出來的機器人健次，私以為代表著童年的脆弱理性；之後再從直太的角中出現的機器人，則意味著青春期橫衝直撞的野性。理性是誠然是脆弱的；但直太本人也在不斷成長。他和健次合體後實力變強，就是典型的“理性戰勝野性、少年在戰鬥中成熟”的過程。
     
如果觀眾仍然覺得一頭霧水，不妨想想後面出現的假眉毛官員。這位官員顯然是認識晴子的，因為晴子會出現在每個男孩的青春期中，他已經是渡過青春期的中年人了。執著於追捕晴子的他，以及直太的那個滿口“禁止下流！禁止下流！”的女老師，都可謂是致力於壓抑青少年的慾望。個人認為他們有兩重含義，第一重相當於人類自身的恥感，潛意識中知道任由性慾張揚是不對的，所以要與它搏鬥；第二重則是社會倫理道德，相當於成年人加諸給青少年的禁慾教育，不過成年人往往低估了青少年的自我成長能力，絕大多數青少年都能將自己交託給理智，安然度過叛逆期，不會任由慾望牽引，所以護衛官的形象略有可憎，老師的形象略有可笑。

最後不要忘記晴子的目標，即醫療器械工廠中的海賊王。強大的海賊王，可見是成熟男性的象徵，他是直太的終極目標；最後一話直太成為機戰的最終贏家，即少年在青春期的自我鬥爭中終於取勝，獲得了海賊王的能力，而且，選擇了留下來陪伴家人、朋友、愛人而不是和晴子一起走，說明他成為了真正的男子漢。
    
與朝氣蓬勃、勇氣十足的直太相對，幾位成年角色形象都比較糟糕，包括直太的猥瑣父親在內。父親渴望青春，所以與晴子亂搞，但是他自始至終是晴子的奴隸，不能像直太那樣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特別是入國管理局官員，他體內的迸射出的吉他尺碼非常小，而且要靠假眉毛來維持威武形象，箇中意味不必多說。竊以為這體現出了主創的態度：成年人的世界是虛張聲勢的，而且他們往往不敢直面自己，一反青春的明快與昂揚。通過如此對比，表現了“青春萬歲”的主題。

除去直太，故事中還有一位疑似患上FLCL症狀的人物，那就是暗戀直太的老成班長。直太代表青春期的男孩，班長則代表女孩。通常情況下，女孩比男孩成熟得要早一些。像班長這樣心高氣傲的小姑娘諸位想必在生活中見過不少，她們雖然看上去趾高氣揚，但內心仍然是脆弱的，而她們最害怕的就是被看破這層脆弱，因而一直假裝堅強。所以班長的癥結是“偽裝”，一如直太的糾結點是對自己、真見美和哥哥之間的關係感到困惑一樣。班長一要偽裝自己帶眼鏡，二要偽裝出縣長父親鬧得滿城風雨的緋聞對自己沒有絲毫影響，三要偽裝她冰冷高貴、誰都不在意的形象，說白了就是死要面子。當直太憤怒地指出班長為了當話劇主角作了弊時，班長便不得不像直太那般，與自己內心的癥結作戰。作戰勝利的結果是，她有了勇氣當眾帶上眼鏡，跨出了自己的一大步。
    

什麼是FLCL？

“FLCL”這個詞除了“思春期心理因素皮膚角質症”外，還有另外幾個說法。其一是fooly cooly（也是本片的假名寫法的發音），是手揉胸部的擬聲詞，這一動作可看作是青春期對自己和異性身體的初萌動，也道出了這場青春期戰鬥的本源。其二是first love cyber love，真見美自然就是直太的first love了，而cyber love（網戀），個人認為是對直太和他的理想女性晴子之間關係的一種比喻，因為網戀很大程度上是在和自己的臆想戀愛，相當於用意淫來填滿自己的慾望。

最後是它的中文譯名，《特別的她》，據筆者猜想，譯者的“她”指的大概是動畫中的三位女性，直太仰慕的真見美，暗戀直太的班長，以及直太的慾望集成體晴子。在小男孩的世界裡，她們都是無比特別的角色。

觀看本片的過程對於男性觀眾，是極好的自我審視、自我回顧乃至自我昇華；也可令女性觀眾瞭解青春期男性心理。近十年來日本原創動畫普遍低迷，傳統意義上的優秀動畫都日益稀少，更不用提像本片這樣劍走偏鋒的精品。不得不佩服Gainax的創新精神與大膽的行事作風，他們敢於將傳統意義上藝術領域上的概念通篇運用在傳統意義上商業化的作品中，並且決不遵循老路，自己把舊世界推倒重來。

其實細數日本幾大獨佔鰲頭（或者曾經獨佔鰲頭）的動畫工作室，有哪一家是重複他人，模仿他人的呢？皆是自己開闢自己的戰場。筆者以為，當你失去了與舊有的自己對戰的勇氣時，你也便從翩翩少年成為了無聊的成年人了。能夠自己掌控自己的慾念並永遠做好對戰準備的人，將會永遠是自己的王。就像未來的直太那樣。


THE END

原載於《動畫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