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哆啦之鬼夢·半床舊書

某天中午，我和一位朋友去山上的一個古鎮去淘舊書。剛一到山腳，就碰見店主，他說店裡又到了一批舊書，等他回去再來敲板。說完便匆匆而去。

沿著青石鋪就的臺階一路上山，曾經喧囂的街道寂靜無人，兩旁的店鋪佈滿塵灰。沒多久就走進了那家舊書店，果如店主所說，這一次到來了不少的舊書。在昏黃的燈光下，除了歷代的才子別集，還有很多晚清的筆記，小說。諸如《張國樑傳》、《李續賓軼事》、《紅燈照之太陰老母潰滅記》、《鬼話太平天國》、《青樓夢》等等。我隨手翻開一本書，發覺是我少時所讀的第一本小說，《薛剛反唐》。只見店主那婦人在我耳旁悄悄地說，最近來的這些書中，還有我朝太祖的禁中香豔實錄，都是從大內裡悄悄流到外面來了，這讓我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毛太祖三下江南》。猛一發覺，舊書架後面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們，原來是店主七八歲的傻兒子。

這半日的光陰一瞬而過，可是店主還是沒有回來，那婦人躊躇了一下便說，“不如你們在這裡吃了晚飯，再慢慢地等他。”盛情之下，無非油炸焦骨頭下酒，我和朋友觥籌交錯，極盡一時之醉。趁著那婦人在廚房裡忙活，店主的那個傻兒子悄悄地湊在我的耳邊說：

“叔叔，你相不相信，每一本打開的舊書，都住著一個鬼。”

“叔叔，那些書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打開它們，它讓我陪它們玩，還說它們好餓。我養的那隻小黑貓就是這樣被它們給吃了。”

“叔叔，我們家就有這樣的一隻鬼，每到黃昏，就要吃下不少東西。媽媽叫我不要和別人說，你現在知道這條街是如何寂靜了，因為那些人全被它吃了。”

“叔叔，我看你們還是走吧。你可知道你們吃的那些骨頭，都是人的骨頭。媽媽叫我還是不要給你們說。叔叔，你帶我走吧，因為街上再無人可吃，媽媽叫你們留下，想必是有原因的。不然，它今晚就會吃了我和媽媽……”

聽到這話，酒意頓時醒了大半。雖然我不相信這話，但還是想去看個究竟。我的朋友在一旁醉得人事不省，於是便和店主的小兒子，悄悄溜到後院裡去。

一個小孩在房間裡說話：“你把那些有肉的骨頭給他們吃，卻把這些沒肉的骨頭來哄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肚子，現在正餓著。”

那婦人輕聲說：“小點聲小點聲，別驚動了那兩個好酒嗜書的呆子，現在他們正吃著屬於你的那些骨頭，呆會他們的骨頭被誰吃都不知道呢！”

那個小孩又說道：“你的丈夫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是不是去找什麼和尚道士來治我呢！上次那個道士的大金牙，現在還在我的胃裡呢！”

那婦人柔聲道：“多半是那個死鬼看見你厲害，丟下我娘倆不管了。不過這樣也好，到時你就成了真正的店主，再也不用在這黑屋子裡躲著呢！”

那個小孩似乎在琢磨著什麼，過了好大一會才陰陰地說道，“這我可不管，自從來了你們家以後，我多想好好地叫你一聲娘，讓你餵奶給我吃。但是你總給我吃那些肉。你知不知道，奶究竟比那些肉好吃。”

那婦人長嘆了一聲，幽幽說道：“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可嘆這世上不少人，多翻了你幾遍，便自以為相如子建，三墳五典無所不知，天文地理無所不能，便恨不得書中馬上出現一個如花美眷，待月佳人，陪他們這些半老才子不負暮暮朝朝什麼的。你這麼一本還未完全的書，也常常被他們生吞活剝，句句凌遲，字字碎割。而你頓失卻本來面目矣！他既以你為血肉，孰不知反成了你腹中的血肉呢！你要知道他們，可是連毛帶皮一起吞下呢！”

那個小孩說道：“這究竟是我的大幸或大不幸耶？我從三百年前來到現在，原本想借這書中之事，好讓世人明白鏡花水月，不過空穴來風；春閨寶鏡，只是塵埃落定罷了。不料世人依舊暢若流水，負我誤我且不說，直把我這半卷書，看成是他心中之物罷了。就拿前日解味道人之事說罷，我既以警示與他，讓他耳聾目聵，終生與書無緣。居然沒想到他愈老愈堅強，竊玉通靈，為錢辛苦，不知真假，不通有無。直把我這等錦繡文字，被那些鏽銅爛墨所汙卻！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恨他！但他為何滿口狗血，反覆咀嚼，啖啖不休！可見你們世上之人，都是和他一樣。如果我不吃他，他們必然會吃了我！到那時雲天荒唐，誰也不知道這書中之意了。”

聽到這裡，一身的酒意全沒了。不由定定心神，濡溼手指戳破窗紙再看，只見那婦人裸著半身，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一邊輕聲說話，一邊用乳頭上擠出的血，塗抹著那書裡面的內容。等了半晌，發覺書的封面上有三個滴著血的大字——《紅樓夢》。孩子的聲音，就是那本書所發出來的。

接下來，那婦人猛一抬頭，似乎發覺了我們。我忙拉著那個傻小子的手，丟下爛醉在一旁的朋友，往外就跑。不知走了多久，只見前面雲霧繚繞之處，頓現一座廟宇。遠看很像是林教頭風雪中藉以棲息的山神廟，近看一座旗杆立在後面，卻是當年大聖和二郎神交戰時，變的那個土地廟。廟的後面就是懸崖，一群白衣白甲的人在山下交戰，大聲叫著要為死去的關二爺報仇呢！

佇立於懸崖之上，只聽見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急。那婦人千種風情，萬般嬌柔，如花拂柳來到面前，喚道：“叔叔，為何不多喝幾杯，一個人逃席到此。”這時才發覺我手上牽著的那個傻小子，原來卻是一本《水滸傳》。

我忙不迭地把書扔了，只見雲端裡傳來一陣棒喝：“師傅莫怕，徒弟這來救你。”一個猴臉的人拿著大棒，躥到了面前。這時山下那幫白盔白甲的人已經快要殺到山頭，大聲叫道：“賊將休走，休要傷了我家主公。”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正在四顧茫然，彷徨無路之際。只見有人輕輕地拉了一下衣袖，“難道先生不認得在下了，前日泰伯祠一晤高論，沒想到先生今日會困窘至此，快隨我來，此地有一羊腸小道，可以脫生，以解今日之禍。”

殺聲漸遠，一會兒便到了谷底，黑暗中驀然想起此人是誰了，不由心中一陣忐忑，此人笑道：“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先生枉自讀了那麼多書，怎麼不知道這句話。此谷名葫蘆谷，若想脫此谷，心中只要念著“盡信書不如無書”七字，朝右行百餘步即可。”然後只聽見大笑一聲，想必這故人也遠去了。

心中暗自琢磨了半響，只好依法行之。黑暗中幾陣電閃，幾陣火光，便來到了一個獨木橋上，橋頭蒼崖上刻著顏魯公的幾個大字：“覺迷渡口”，旁邊有一行小字寫到：“覺迷渡口，漢時稱作逍遙津，唐時稱作桃花潭，宋時喚作飛雲浦，明時又喚作子虛河，清時又稱作蓑衣渡。山下有一泉，名曰柳泉，柳泉居士曾賣茶於此；山頂有一石，名曰五色石，上有蘭陵笑笑生的題詠；山中有一洞。名曰八洞天，冷於冰曾攜徒修道於此；山外有一門，名曰地安門……”

正看到這裡，只聽見身後有人喝道：“丞相何嘗在夢中，是吾等猶在夢中耳！”大踏步過來，將我推入橋下，推出夢中。

醒來只見一抹陽光遠遠地射了進來，半床舊書燦若雲霞。吾神思渺渺，不知所終，聊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