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個性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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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1集裡，卯月與凜相遇的時候，卯月從公園的長椅站起，跑到前方捧起花瓣，然後回頭對著凜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一陣風吹過，看得入迷的凜無意識鬆開了狗繩，差點放走自己的寵物狗。這大概是《偶像大師灰姑娘女孩》動畫裡一切的起點，是對動畫的精神氣質而言決定性的一幕。

如果在這時向凜問起究竟是卯月身上什麼樣的氣質吸引了自己呢，凜大概也會像製作人一樣說是微笑吧。

“可是微笑這種東西，不是誰都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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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偶像？偶像的本質是什麼？動畫在後半部分的展開似乎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是每個人自己的個性——這也許是最簡單的一個回答。然而我們在今天還能夠被這樣的回答說服嗎？說到底，有什麼屬於346事務所的偶像們的個性嗎？在看完動畫之後，我們對每一個偶像個性的印象又是什麼呢？

動畫在第二季度的前半部分所集中面對的問題就是，對於偶像而言個性意味著什麼。作為前輩的高垣楓、安部菜菜和城崎美嘉的選擇（第15、16、17集）似乎都在說明這一點，在自己原本的個性與和美城常務的外在干預的矛盾之間，應該如何選擇如何做自己。（第17集）莉嘉面對想要成為大人的自己在節目裡扮演小孩子的迷茫，米莉亞面對媽媽忙於照顧弟弟與作為擁有姐姐的新身份的失衡和失落，（第18集）加奈子、琪拉莉對於身體的焦慮，智繪里面對鏡頭的恐慌，還有大家對自我定位的猶疑，最終都通過對自我的重新確認獲得了重新前進的動力。

然而當我們說第18、19集裡偶像們重新確認自我的時候，我們又在其中看到了什麼樣的個性呢？在第19集裡，李衣菜與夏樹的對比顯得尤為有趣，對於李衣菜而言搖滾（rock）是什麼？說著希望成為搖滾的偶像的李衣菜對搖滾其實幾乎一竅不通，這種不純粹性能夠成為作為偶像的閃光的個性嗎？

“如果迷路了，就放聲歌唱吧。”如同第19集的標題所說的那樣，我們最後得以通過純粹的行動確認自身的存在。李衣菜對搖滾的喜愛是不純粹的，然而從這種不純粹中仍然是可以散發出偶像的光芒的。面對這樣的不純粹性，我們或許會再次反思，對於偶像來說，讓他們閃閃發光的個性究竟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在偶像身上找到什麼獨一無二的純粹的個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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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的第二季度一個鮮明的特徵是，346事務所的所有偶像不再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有各自的困境有各自的痛苦也有各自的遠方。動畫第二季度的演出也呈現出十分不同於《偶像大師》（本家）的特徵。與本家分明的一集集個人回不同，偶像之間關係更加鬆散曖昧的灰姑娘的單回反而呈現了不同故事不同線索在敘述上更加相互聯結相互交織的結構。

在這個意義上，灰姑娘動畫裡對偶像之間關係型的刻畫是更加複雜的。對於本家而言，因為大家是一個整體不會分離這一點不需要額外的確認（即使在第23-24集大家都有各自工作難以相聚時，動畫也從沒有懷疑大家希望一起走下去並可以一起走下去的信念），然而在灰姑娘裡，偶像們都有各自的工作、有各自的團體，動畫不是關於一直在一起的故事。然而動畫卻也不是一個個偶像們完全獨立的故事，她們在不知不覺中互相影響、互相支持。在第17集（分鏡：鈴木健太郎，演出：矢島武）裡，這種若即若離的聯結得以最直接地體現出來，城崎美嘉、莉嘉和米莉亞三人的故事交織在一起，迷茫中的美嘉對莉嘉發火，而煩惱中的米莉亞通過與美嘉的談話，確認了自己的身份認同得以振作，確認了自己心意的莉嘉在節目上的表現又最終讓美嘉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雖然大家個人有個人的前方、各人有各人的泥淖，但卻也微妙地相互連結著。

隨著美城常務向阿尼婭和凜提出邀請，相互獨立有相互連結的這一主題開始完全展開。在第21集（分鏡：鈴木健太郎、柴山智隆，演出：柴山智隆）開頭，由於美城常務的邀請和未央的獨立活動，眾人一直在一起的信念第一次被真正地打破，隨著動畫音畫分離的亂序剪輯，我們彷彿進入角色混亂的心境。然而，動畫在這一集最後，再次讓我們確認這種各自獨立但相互鼓舞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冒險”，美波對大家轉述起阿尼亞的話語，“去外面的世界吧”，未央通過劇本向卯月和凜說道。這兩段情節被動畫組織在一起，向大家和我們傳遞著這種向新世界前進的選擇所具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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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阿尼婭、凜和未央脫離原來的團體，毫無疑問是非常爭議性的劇情走向。我想這在一定程度上是高雄統子為首的動畫創作者們的野心所在。關鍵的不是再一次地寫出讓大家為之感動的簡單淳樸的偶像故事，而是探討所謂的偶像或者偶像動畫在今天還能何以成為可能。未央和凜的出走，對於觀眾而言或許是很大的衝擊。然而核心問題其實在於，她們每個人自己究竟要成為怎樣的偶像？第21集標題“各自的王冠”，正是在試圖呈現更多的可能性——冒險的可能性、單獨活動的可能性、乃至美城常務計劃的可能性。而相對於組合的重組，更重要的是角色們自己的內心如何做出決定。

在第二季度的演出裡，對敘述順序的打亂和對角色內心風景的描寫，實際上都在將故事的重心從外面轉向角色的內面。鏡子、玻璃的意象在動畫裡不斷地出現，第17集裡，美嘉的巨幅廣告、突然駛過的電車和穿梭的人流，第21、23集裡，練習室裡面對鏡子裡自己的美波和卯月，第21集開頭，利用雨天製造的玻璃窗的鏡像和地面雨水的倒影，都在試圖製造角色與自身對話的環境。

動畫裡的環境光影非常明確地指涉著角色內心的風景。隨著美城常務的新戰略開始，空無一人、沒有燈光的陰影裡的活動室，第21集開頭陰鬱的雨天，第23集凜擔心著卯月時沉重的雨天，卯月所在的昏暗的舞蹈練習室和最後黃昏下背光的小公園，第24集整集的陰天，315公司走廊裡的逼仄，和當初舞臺會場不開燈的狹窄的安全通道與大廳，陰影瀰漫在整部動畫中，成為略帶壓抑氛圍的一種寫照。

在動畫的自反式的陰沉封閉的空間構造中，創作者們又一直在試圖發現火花和光芒。作為偶像動畫，在昏暗的Live現場、隨著燈光突然亮起，偶像站在舞臺上開始歌唱的閃耀姿態，無疑是動畫最有代表性的場景。如同第15集開始歌唱的高垣楓，第19集在臺上合唱的李衣菜、未來和夏樹，第22集登上舞臺的Triad Primus，都在向我們傳遞歌唱和舞臺本身的力量——這種閃耀不是由於她們的獨特個性、作為偶像獨一無二的一面，不是因為她們確立了說出了什麼自身的價值與目標，而是相反地，舞臺與歌唱本身使得她們作為偶像的身份得以成立。不是由於在思想/語言上我們的問題與困難得以解決，而是我們的行動本身確認了作為偶像的我們的自我。

如同在舞臺上的光影一樣，動畫也為幾乎每一個場景賦予了自己的光影。在第17集美嘉和米莉亞交心的迷人橙色的黃昏，在第21集未央和卯月、凜對臺詞的橙紅色之後又逐漸變成玫紅色的黃昏，第21集結尾，天橋上對凜說去吧的時候，面向著路燈燈光的亮面的卯月。這些場景裡，動畫都在讓這些行動本身，代替語言，向觀眾傳達情緒和力量。

通過這樣的力量，動畫期待著我們和大家可以認可阿尼婭、未央、凜的全新的可能性，而無論是美波自己的努力，未央激進的選擇，還是卯月最後的支持，都在傳達對這些可能性的相信和支持——我們相信，在每個人的前方，都有不一樣的冒險、不一樣的可能性。

然而我們也知道，在天橋上，站在凜下方几個臺階處的卯月似乎被凜落在了後面，這一集最後停在這一級臺階的卯月小腿特寫，向我們暗示卯月沒有能夠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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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微笑這種東西，不是誰都有的嗎？”

卯月的問題，不是來自未央與凜的問題，而是來自自身的問題。在登上舞臺獲得感動之後，我應該向哪裡去呢？我自己作為偶像的個性和優勢是什麼呢？我們無法給出回答。第23集趕到卯月身邊的未央和凜無法給出答案。“時間到了，灰姑娘身上的魔法失效了。”真正的灰姑娘，在動畫裡究竟如何才可以成為偶像發光發亮呢？

動畫的創作者對卯月提出的問題，實際上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如之前所說，所謂讓粉絲感動的讓偶像的一成為偶像的獨一無二的純粹的個性，真的存在嗎？對於對偶像無甚瞭解的我而言，在強調養成感或是強調唱跳實力的偶像的身上，究竟有什麼是非她不可、有什麼是隻屬於她的？說到底，在21世紀的現代，在一家家不斷推出偶像的經紀公司裡，一個偶像可以擁有什麼樣的個性呢？我們又可以擁有什麼樣的個性呢？

這個問題是不可能有答案的。

在觀眾抱怨動畫最終也沒有給卯月的問題一個答案的時候，或許沒有意識到，卯月的問題也許根本就不可能給出答案。就像武內P也只能說“只屬於你的笑容”一樣，所謂只屬於你的笑容是什麼呢？在最開始，凜看到卯月的笑容而決定成為偶像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什麼呢？

然而，我覺得，無法給出回答不是動畫的失敗和我們的失敗，恰恰相反，動畫和我們正是通過在不存在答案的前提下向前邁進，而獲得了未來的可能。在第1集，凜是為什麼受到感染、卯月是不是真的擁有什麼獨一無二的特質，其實反而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凜受到卯月的笑容感染的事實，是她們邁向了未來這一事實。

第24集（高雄統子分鏡回），在當年的舞臺場館的後臺，武內P對卯月說請選擇吧——不是武內P告訴了卯月她身上什麼獨一無二的特質，不是卯月回憶起了幾個月以前她究竟是怎麼微笑的，而只是告訴了她請選擇吧。之後，動畫跳過了卯月作出選擇的過程。卯月出現在New Generations演唱會的現場，凜和未央的面前，說道雖然現在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但她想要再相信一次。選擇的理由我們無從知曉，也許它無法用語言傳達，甚至選擇的理由是否存在也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卯月作出選擇的行動本身，是通過行動本身卯月對自我的再一次肯定。動畫的演出通過將卯月出現在現場這一行動的前置，向我們展現了相對理由而言行動更有力量的實施。當卯月在舞臺說出“島村卯月，會加油的”的時候，一切選擇的理由、前進的目標都不再重要——她做出了決定。然後燈光亮起，音樂響起，在紫紅色的光影中卯月完成了這一場Live。

這是在用動畫的演出將問題模糊處理過去嗎？是的——通過動畫的影像繞開了凜受到感動的緣由、繞過了卯月重新振作的緣由、也繞過了灰姑娘的偶像何以成立的理由。但是我想不存在一個和故事割裂開的演出，也不存在一個和內容毫不相關的形式，當我們看到紫紅色的燈光下又一次閃光的舞臺時，又何嘗不是在再次確認行動本身的超越思考和語言的力量，再次確認面對沒有答案的問題的我們帶著空無的答案向前邁進的步伐呢？如果說偶像本身就是沒有個性的，那麼我們以沒有個性的身姿前進所展現的可能性，是不是也是一種真誠的回答？

在動畫第二季度的OP中，光著腳的主角們一起向前方奔跑。就像失去了水晶鞋的光著腳的灰姑娘，以一種沒有理由的堅定的心向前方的可能性邁進的身影——那種武內P所期待的灰姑娘的笑容，或許其實是一種更純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