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夢的黑暗森林

躲在桃花源裡的烏托邦，這是哆啦A夢大長篇劇場版中最為常見的舞臺。這種哆啦A夢式的田園烏托邦通常包括如下特質：一、技術（或魔法）發達生活幸福；二、厭惡戰爭熱愛和平；三、極度封閉與世隔絕。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其實是不二雄創作時代日本自身在二次元的投影。

“討厭莫過於窮而強，危險莫過於富而弱”。一個繁榮富不強的烏托邦，在內部或外部危機面前是極為脆弱的，拯救這樣的烏托邦也是哆啦A夢大長篇裡最常見的主題。故事的敘事模板一般是：躲在桃花源裡的烏托邦遭遇了內部顛覆（比如大魔境）或者外來侵略（比如動物行星），最後被哆啦A夢這群外來戶以各種機械降神的方式解決。簡言之，一旦烏托邦不再身處桃花源，巨大的毀滅危機便會降臨。

如果沒有哆啦A夢這種可遇不可求的機械降神，面對文明衝突的烏托邦怎樣應對危機呢？身為《異色短篇集》的作者，不二雄給出了仔細想想一點也不未成年的答案。俺說的就是《大雄的創世紀日記》。

在這個故事裡，野比大雄為了完成自己的假期作業而在哆啦A夢的幫助下……創造了一個世界。由於大雄一貫的不靠譜，這個世界被偶然的分割為人族統治的地表世界與蟲族統治的地底世界，從此走上了兩條平行的文明發展之路。這或許是不二雄的哆啦A夢大長篇中格局最大的一個故事，讀者與大雄一起旁觀了人類文明自史前直至產業革命（大約對應現實中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演化歷史：無辜少女被國家機器拉去血祭邪神、貴族與武士對藥農進行全無底線的剝削和壓迫，不同宗教偽造神諭殺得血流漂櫓……在這部充滿了階級壓迫與宗教衝突的暴力黑暗史中，只有大雄在異世界的鏡像雄彥-野比奈家族隱約散發出一點善良的正道之光。

地表的人類文明就如現實世界一般費拉不堪，地底的蟲族文明看似是一個如其他大長篇裡那樣的模範烏托邦，但略加思考就會發現……蟲族不體面的程度與人類半斤八兩。被古人祭祀的蜈蚣邪神正是蟲族飼養，而且從蟲族衛兵阻攔哆啦A夢追殺蜈蚣封閉通道來看，享受人祭是蟲族長久以來的既定國策。蟲族一直厲兵秣馬密切監視著地表人類文明，直到野美秀的南極探險隊打破了隔離，兩個文明第一次正式面對面了。

“他們很熟悉地上世界的歷史，所以對我們不信任。”

在哆啦A夢大長篇中，解決文明衝突的一般路徑是：通過努力奮鬥，還有勇氣友情與愛之類的把自己的心意傳遞給對面，讓大家彼此互相理解解除文明交流中的誤會，之後聯合對面陣營的良知派（通常是大雄後宮的新成員）一起幹掉那個挑起戰爭的壞蛋，諸如鐵人軍團、恐龍騎士等都是類似的套路。但是在創世紀日記中，這個萬能藥失靈了，蟲族並不是因為對人類存在誤解才決心發動滅世戰爭，相反人類數千年一直在蟲族的密切監視之下，蟲族對人類的歷史瞭如指掌，蟲族是在知道地面人類存在像野比奈這樣的義人前提下，經過深思熟慮後毅然決定要發動戰爭的。

蟲族知道自己不體面，知道人類不體面，自然也就知道如果兩個不體面真的面對面後會發生些什麼（這種“發現即摧毀”的邏輯在20來年後被劉慈欣總結為黑暗森林理論），所以南極屏障被打破後蟲族立刻啟動了全面戰爭計劃。與雲之國類似，蟲族這次打出了阻止人類開發地下資源破壞環境的環境保護牌，但其真實目的正如蟲族大總統所說，“我們很想有朝一日可以回覆到從前獨佔陽光與陸地的世界”。這句話的內核與二德子帝國“陽光下的地盤”的生存空間戰爭論可謂異曲同工，與漫畫中人類世界的南極競爭以及對應現實世界的一戰前夕時代背景更是形成了一個細思恐極的互文。

這場戰爭打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不二雄在漫畫裡用大總統的一句“我們已有心理準備”一晃而過，而在芝山努的動畫版中則進行了詳細而具象的描述，那是一場血腥殘忍毫不留情的全面戰爭，其戰爭烈度之大死事之慘在哆啦A夢繫列宇宙中空前絕後，相比之下宇宙小戰爭、鐵人兵團的戰爭規模很小且幾乎沒有平民傷亡，雲之國的滅絕計劃是天降大雨眼不見心不亂，而創世紀日記的蟲族戰爭則是直接面對面的巷戰拼刺刀，把真實歷史中人類頭號大難世界大戰投射了進來。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位蟲族大總統是哆啦A夢繫列反派中排名前三的超級惡棍，可抵得上現實世界二戰三元凶的總和。但諷刺的是，不二雄偏偏沒有把大總統作為一般刻板印象中的反派惡棍來處理——他被刻畫為一個有理有據有節的大器量英雄人物，甚至與地表人類傑出代表野美秀惺惺相惜。在二人（或者說一人一蟲）飛艇前的翻臉對談中，不二雄並未表現出對任何一方的偏向，相反這被描繪為一場僅僅是立場不同的英雄之戰。

這是整個故事的高潮，不二雄在此露出了自己徹底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真面目：文明之間的衝突是無論如何無法避免的。這不以意志為轉移，也與道德無關，純然是不可阻止的歷史邏輯必然——哪怕是野美秀與大統領這樣的高潔之士，也不得不在黑暗森林的驅動下步入你死我活的戰爭修羅場。如果不二雄創作的其他大部分烏托邦還都是除了打破隔閡之外再無任何原罪的無辜受害者，那麼這次觀眾則很難找到真正無辜的正義——人類與蟲族則都是彼此的鏡像，兩種文明之間不再有善惡之分，只有對生存空間你死我活的爭奪。

殘暴的鐵人兵團指揮官、野心勃勃的胖狗、貪婪的偷獵者、邪惡的巫師……在其他哆啦A夢的大長篇中，我們總能問心無愧的找到這些純粹的反派，只要幹掉這些壞人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但是在創世紀的故事裡，不二雄終於帶著讀者們走出了以往的舒適區去直面沒有背鍋反派的慘淡真相：不同文明種族共存這是個修昔底德陷阱式的結構性無解問題。桃花源已經化為烏有，烏托邦變身為敵託邦，文明與種族大沖突在即，不二雄對此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你們搬去新世界，發展你們理想的文明吧！”

既然問題在現實層面已經無法解決，那就只能寄希望於神靈了。好在漫畫世界裡是真有神靈的，而且還不止一撥：除了擁有22世紀科技的大雄與哆啦A夢之外，蟲族大統領之子美田野（蟲族版野比）也得到了來自22世紀蟲族未來科技結晶A夢哆啦的支援。他們聯手揭示了大雄創世神的崇高身份首先抓穩了發言權，然後又以機械降神的超科技直接給蟲族送了個新世界。這個解決方案我們並不陌生，因為比《大雄的創世紀日記》稍早一點的《大雄與雲之王國》中，解決雲上國與地面人末日危機的方案同樣是讓衝突的一方集體移民。簡言之，讓不同種族與文明再度恢復彼此隔絕的狀態，以此來規避不可避免的文明衝突。

畢竟烏托邦只能存於桃花源中，一旦桃源夢醒面對黑暗森林，便只有化身為敵託邦的惡獸了。

這就是為啥俺討厭三次元現實而喜歡二次元世界。

本文受到了青冥一鶴所著《桃花源與巴別塔——對哆啦a夢九十年代劇場版的分析與推測》（https://doracloset.com/zxzx902/15099.html）的極大啟發，在此謹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