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

我們的生命太短，來不及見證那些遙遠到令人恍惚的詞語，比如天長地久，海角天涯，碧落黃泉，滄海桑田。

所以，要活下去。


一次旅行

一開始就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中了火槍（故事中稱為石火箭）而無法忍受生之痛苦的豬神化作魔神狂飆仇恨蛇一樣狂舞，所到之處毒液橫流寸草不生。阿席達卡為保家園射殺魔神，右臂留下帶詛咒的傷痕，翻騰得像奔流，火辣辣的泥石流。他想活下去，於是為了解除詛咒也為了探明豬神狂暴化的真相，削髮明志去了西方。

這個蝦夷族少年大概是宮老爺子的動畫裡戲份最多的男孩子，模樣也是濃眉大眼身強體健（……怎麼說得跟郭靖似的），自稱不是咋咋乎乎的“俺”而是有禮有度的“私”，性格沉默正直（還越說越像了……）。故事背景的室町時代也迥異於我們熟悉的平安或者明治，民風淳樸到隔了個山頭的生活就有點兒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所以一開始阿席達卡帶著土包子的謹慎（……為什麼我要一直破壞男主角的形象……）經過廣袤的原野，經過滿是巨大卵石的河流——流年似水離離芳草青了又黃一代一代，從冰川期沉默至今的鵝卵石永垂不朽——看見大山西邊的“大和”與故鄉相彷彿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人的地方到處都是一樣。他路遇戰爭，為求自保拔箭射擊，發力的當口右臂傷痕又是一陣翻騰，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量，射下了敵人的雙手與頭顱。

帶著死去豬神的憤怒仇恨痛苦悲傷。


後來初次看見麒麟獸的身影時，聽達達拉的女當家說槍擊豬神導致其發狂的就是她時，珊刺殺女當家而他空手扭彎了達達拉護衛的長刀上前阻止時，為了告知女當家官府的陰謀被官兵追擊於是反擊時，皆是如此。具象化的激烈情緒纏繞飛舞在手臂上，成為阿席達卡的力量也幾乎左右了他的感情。

幸而他，一直是清醒並且思考著的，關於活下去的方向。


兩種利益

兩樣的事實一般鋒利地逼在面前，裸露著的血腥撲鼻。

阿席達卡與珊沒情調的初次邂逅是在水邊，他剛搭救了達達拉運糧隊被山犬撲下山去的牧牛人兩名；而她在為中槍的莫挪吸傷口的膿血嘴上紅黑一片，不友好地橫了他一眼然後離開，從此註定命運錯綜相連。接著他帶著兩個傷患穿越神祕的麒麟獸森林，第一次看見麒麟獸隱約的輪廓，右手的傷痕便劇烈翻騰。出了森林後城堡達達拉就在水的那邊，這個從麒麟獸森林奪取的聚落，令人仰慕地井井有條團結富足，女人們勇敢活潑，大家對堅強勇敢的女當家由衷信賴，連全身腐爛的重病人都能高高興興地做著造石火箭的工作。

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女當家帶隊冒雨穿越難於蜀道的山路運糧草無疑值得欽佩，用石火箭擊敗來襲的山犬更可稱之為征服自然的壯舉——原本在那個年代，從妖獸的地盤麒麟獸森林奪取土地，建立達達拉這樣一個終日飄著黑煙，靠燒荒開礦冶金鍛鐵來維持生計的家園就很不容易。於是女當家用石火箭驅散企圖憑藉種樹奪回森林的猩猩們，與前來刺殺自己的珊白刃戰，為了保護達達拉與官兵作戰，又與官府相勾結借他們的力量對野豬趕盡殺絕，甚至聽了那個跟官府有千絲萬縷聯繫的雲遊僧的話，負著殺神的重罪射下了麒麟獸的頭……卻已經分不清是目的是生存還是滿足慾望。

另一面是麒麟獸森林的妖獸們的報復，包括珊——珊是破壞了森林而後逃走的人類的棄嬰，犬神莫挪把她養大，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一直自稱著“我不是人類”。但比起《風之谷》集無數美德於一身的青衣聖者娜烏西卡，她更像普通的人類女孩，阿席達卡說“你好美”時她像被燙到一樣跳開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可惜那時候珊臉紅心跳的手足無措所代表的感情並不足以化解刻骨的仇恨，妖獸們一直悲壯地輝煌：莫挪帶著自己的孩子們一次次襲擊達達拉的運糧隊；珊乘著夜風獨闖達達拉行刺女當家；野豬以正面攻擊為本族的驕傲前仆後繼地衝向人類的槍林彈雨……有什麼理由要把自己的家讓給人類呢？那樣的生物，自私貪婪骯髒。

兩種利益的衝突就這麼持續矛盾多年。《BASARA》裡四道說，“當兩種正義相沖突，世界上就會有紛爭”，是否因此人與自然總是無法和諧共存？這是我們的男主角在他的旅途中一直思索的問題。劇末被打下頭顱的麒麟獸變成暴走的熒光巨人，將死亡的黏液塗遍山林，代表自然豐盈的小樹精風流雲散一落如雨；他和珊將頭歸還之後它迎著旭日徐徐消散，幽暗神祕的森林與濃煙滾滾的達達拉都化作茫茫綠野，我想這不是妥協。一切重新開始，對自然和人類都是。只是更多人開始像阿席達卡那樣，思考並且努力尋找一個平衡點的位置。


三省吾身

結果，阿席達卡就成了牆頭草……不，和事佬。

……和事佬常常兩頭不討好裡外不是人。

那時候月黑風高，來刺殺女當家的珊被他救出達達拉，而他中了一槍。血一顆顆砸在地面上，痕跡很深很深——後來做自殺性攻擊的野豬們衝鋒陷陣時鮮血也是這麼鏗鏘了一地——珊牽著他的羚角馬把他帶到森林中央的湖心小島。麒麟獸出現了，那長得像一頭大鹿的生物，代表著凌駕一切之上的自然鐵則，足跡所到即刻花開花謝，一呼一吸便有生命凋零。它癒合了他的槍傷，但並未消除那個詛咒的疤痕。

鏡頭拉遠拉長，這片人類無法染指的淨土是如斯神聖，森林最深處透出的涼意清澈得像天空之城LAPUTA的空氣腐海森林最深處的陽光或者龍貓安睡之地的青草，於人類，註定是路過的海市蜃樓。能在此逗留是應當感恩的，我想阿席達卡的感動決不會亞於正在打這些字的我抬頭竟看見筒子樓的窗外難得一見的明月徘徊於斗牛之間。那時候嬰孩樣的小樹精逐個好奇地挨近，空氣溼潤得可以游魚，有蝴蝶極其優雅地舒展開翅膀自在輕舞飛揚，久石讓的背景音樂在這裡亮了一個節拍。樹們是宮崎駿一貫的風格，安詳純淨。

生命本當如樹，“很久以前，這國家被森林濃密地覆蓋，眾神自太古以來就住在這裡。”動畫的開頭，這段文字寫在莽莽蒼蒼的天地間。樹，也是自太古以來就存在：它的種子，打碎岩石穿過鋼鐵挺身破土；它的幹莖，透過荊棘越過峭壁指向天空；它的葉片，遮天蔽日橫無際涯地鬱鬱蔥蔥；它的鬚根，樹冠有多廣，多高，就扎多遠，多深。它為求生存的一舉一動都沉澱著堅定與溫和。

人類卻是浮躁的，人的生命太短望不到萬里層雲的遙遠，因此習慣性動作是勇敢地飲鳩止渴。就像女當家聽了雲遊僧的話去殺神。阿席達卡問：可有共存的方法？無人回答。自己尋找答案的路途遙遠又曲折，正如他無法阻止女當家射下麒麟獸的頭：那時候月亮像它與地球相依為命以來幾十億年的每一個夜晚一樣淺淡地亮在天上，與人類惡戰之後的犬神莫挪和豬神乙事主都已歸於塵土，麒麟獸漸漸化作熒光的巨人，而石火箭射穿了它的脖子——之前它只是斜眼一瞥女當家託著的木製槍桿便長葉開花幾乎罷工，但人類做的火藥依然是威力不減地打落了神的頭。於是像臭氧層多了個窟窿便有厄爾尼洛現象拉尼娜現象或者別的什麼回報給我們的一樣，從麒麟獸的頸項中鋪天蓋地湧出死亡的黏液吞沒所有它觸到的生命甚至讓小樹精落了一地。而阿席達卡只能在死亡的黏液席捲而來時從雲遊僧手中奪過盛麒麟獸頭的鐵盒，把頭顱還給麒麟獸以平息它的怒氣——就好像工業發展過程中常走的路線：先汙染後治理。被治理了的汙染依然殘留災難，一如那些經過搶救保全生命的服用安眠藥自殺者，常有的結局是植物人。

我想看到這裡的每個人都該自我反省。我們憑什麼自稱萬物之靈，憑什麼可以只是為了滿足慾望而隨意殺生？……類似的問題不知被多少人問過多少次，卻一直得不到回答。

那麼接下來該走向何方？故事中並沒有明確的答案，活下去是艱難的，活下去需要巨大的勇氣，阿席達卡與珊都還是孩子，如果踮起腳也望不見天有多高，不如用手摸索最近的路標。

就像那時候，他們跋山涉水相扶持著舉起麒麟獸的頭而自己的身體泯於恣意噴湧的金光，關東平原水彩樣的田園風光麒麟獸森林油畫般的深遠境致都溶成三個遒勁的大字：“活下去”，輝煌得我恨不能用360度旋轉鏡頭來表達景仰。然後莽莽森林化作朗朗草原，一切從頭來過。

“一起活下去吧！”那兩個孩子拉著手說。



蜉蝣蛻蛹朝生暮死，松柏年輪累累無窮，世事無常，我們都知曉。因此愈發努力生存，執手攜老，代代相傳的希望，直至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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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時寫的，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