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15，6歲時，我從屬於時代記憶的《動漫時代》（還有多少人記得這本雜誌？）的附贈中，第一次看了1992年OVA版《間之楔》。當時的我，還真是純情少女一枚，連寵物環到底戴在哪裡這樣的問題，都糾結了大半個月（不知道現在的姑娘們會不會笑當時的我們知識匱乏，哈哈）。更不會懂，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題材叫“耽美”。
當時《動漫時代》發了長篇影評來分析《間之楔》，其實現在想來，當時的影評起了很大的誤導作用，讓我只把這部電影當做一個很絕望，很浪漫，很煽情的BOY LOVE故事而已，並沒有真正理解它的“科幻”內核：一部基於現實對未來的社會、政治、哲學進行大膽幻想的軟科幻作品。然而這一宏大野心，不免湮沒在“耽美”的外衣之下，被遠遠低估了其價值和意義。
《間之楔》的原著作者吉原理惠子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1990年風光社出版了《間之楔》單行本（該書連載於86-87年）之後，她多次有意識修訂這部作品，到了2009年，德間書店出版的chara文庫版《間之楔》已經擴充成一個六卷本的長篇小說。在這個過程中，吉原理惠子不斷加入了大世界觀的基本設定，其中包括科技、社會、文化、政治等多方面更鮮明的細節。在這個基礎上，2009年重新制作了14集（預計）TV版《間之楔》，打算把原著中炫目的科幻設定加以表達，無奈工程量過於浩大，製作方中途破產，真是挺大的遺憾。（現在日本動漫越來越不爭氣了，哼哼哼哼）目前，只留下了一個4集的《間之楔》太監版，但製作精良程度，還是有目共睹的。
今天，桃子打算嚴肅一回，拋開這部動畫的耽美主題，而更關注它的科幻及現實內涵，好好“研討”一把這部讓青年時的我久久不能忘懷的作品。
Amoi：人工智能時代下的“1984”（現實隱喻與未來憂患）
Amoi，是《間之楔》故事所發生的架空場景，它被設定為未來Glan星系第十二行星，原本，它只是是個連逃犯都不會涉足的邊境行星。然而在故事發生的四個半世紀前，一個名叫“阿比斯”的智囊團建設了都市Tanagura和巨形電腦系統Λ－3000，通稱 " Jupiter " 。不斷學習而擁有了高度自主性的智能系統Jupiter某日自我突然覺醒，迅速搶奪了城市控制權。在450年的時間內，它迅速將Tanagura發展成為具有極度機能美和合理性的機械都市的同時，也將其演變成了馴養人類的異型都市。
Jupiter統治下的Amoi，是一個獲得宇宙聯邦高度認可，和諧穩定，人人“安居樂業”，幾乎沒有犯罪的繁華星球。也和所有類似神話一樣，和諧之下，自然是森嚴的等級制度和高壓維穩。Jupiter作為一臺已經誕生自我人格，神化（“Jupiter”意指希臘神話中的全能大神宙斯）的人工智能，全面滲透進了星球所有角落。它還製造了沒有感情，高度理性，智商發達，力量超人，金髮碧眼，外貌絕美的人造人（簡直以《聖經》中的天使形象來打造，毫無任何缺陷）協同自己統治星球。 這些人（或者叫人造人更合適，他們沒有性慾，也沒有生育能力）居住在Jupiter直接統治下的中央都市“Tanagura”，稱之為Elite（精英），按照法律，人造人依髮色分為不同階層，由下到上分別是“Onyx（黑髮）”；“Ruby（紅髮）、Jade（綠髮）、Sapphire（藍髮）”；“Platina（銀髮）”。位於金字塔尖的精英被稱為“Blondy（金髮貴族）”，他們是唯一擁有直接和Jupiter交談權力的階層，故事主角之一Iason則是這個絕對精英階層中的絕對精英分子。
接下來，是絕大多數普通人類所生活的城市，被Tanagura全面監管控制的Midas，它是Tanagura多個娛樂業高度發達的繁華衛星城的統稱，這裡的人們生下來就會在耳邊植入一個ID，一言一行都受到Tanagura世界的監控，他們唯一的任務似乎就是醉生夢死，盡情享受高福利所帶來的幸福。
而Amoi星球的最底層，則是曾經的Midas，第9區 Ceres。他們曾經也和其他地區一樣，處於Jupiter的絕對控制之下。直到某一天，Ceres的人們意識到不能把命運交給一臺人工智能，他們選擇了“革命”。在經過長期對峙之後，Tanagura出乎意料的承認了Ceres的獨立。然而民主與自由的代價是如此慘重，在短暫狂歡後，Ceres的人們失去了Amoi的身份ID，失去了Midas的市民權利，繼而失去了理想和信仰：無力和Jupiter對抗的挫敗感啃噬了Ceres的心，除了保留自然生殖方式，他們幾乎徹底喪失了人類的尊嚴。甚至連人口繁殖率都被Jupiter暗中控制，男女人口比例居然為9：1。在這樣失序的社會環境下，Ceres迅速淪為Slum（貧民區），所有的人都在浮躁、骯髒、雜亂中得過且過。當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是Jupiter惡意製造的玩笑時已經為時已晚——Midas的人們蔑視他們，視他們為無可救藥的小偷和垃圾，興慶自己當初沒有和他們一樣愚蠢到想要獨立。Ceres存在的意義，就是給Midas做反面教材，讓他們更虔誠的將自己的敬畏獻給Jupiter和它創造的Elite；以及源源不斷給Tanagura 提供最廉價的勞動力Furniture（傢俱）：前提是在13歲前接受閹割。
RIKI，則是這群被稱為“雜種”的底層人中的一員。
在“硅谷”話題日益取代國際政治的“華盛頓”話題成為世界主旋律時， 三十年前這樣的設定是不是具有可怕的超前預見性？
在人類可以預見的範圍內，自我意識覺醒並形成獨立人格的人工智能Jupiter，已經近在眼前。硅谷的精英們，大多數都對人類將由人工智能統一接管深信不疑，剩下的，只是倒計時而已。
而其中某些話題更現實得讓人害怕，例如“是否最壞的秩序也要好過沒有秩序”（這裡可能要換過來，叫做“是否最好的秩序也要好過沒有秩序”，當然，其實“最好”和“最壞”是同義詞），“自由”、“民主”是否要比“和“和諧”“穩定”更重要，是否……（我還是就此打住吧，免得被“和諧”可就冤了。）
標準答案，當然沒有，每個人或許都會有自己的回答。
但這個腦洞，你不得不膜拜。
因為這個設定，如此切合我們當下生活的現實（大數據下的《1984》降臨，對人身監管控制的日益嚴密，個體自由的日益喪失），也表達了我們對於人工智能時代即將全面來臨時的憂患和焦慮（ 阿法狗只是一個開始。）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來看這盛世之下，最不和諧的音符是如何自然出現。
RIKI：最後的人類，最後的尊嚴
（人生存的第一要義是什麼？）
嚴重失衡的人口比例下，Ceres無法建立任何秩序。同時，所有女性都被當寶貝一樣保護隔離起來，於是，同性戀在Ceres自然成了最正常不過的存在——吉原理惠子為了規避BL小說中因邊緣戀愛帶來的錯亂（作者希望故事張力不來自少數邊緣性向戀愛，而來自社會衝突本身），真是用盡了洪荒之力啊。
一個社會底層，智商和力量都不算很高（至少在開外掛的blondy面前都成了戰五渣）的普通人類，是如何吸引了人造人的頂層精英Iason？在OVA或是TV版中，限於篇幅都交代的都有些潦草。然而在我看來，這恰是整部書最吸引人之處。
因為這裡涉及了一個永恆的命題：人是什麼，人類是什麼？
這個問題從人類誕生伊始就不斷有人思考，我當然無意再去重複不同哲學家的意見。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設想，如果人類失去了智力優勢的同時，也失去了對自由的意志，失去了驕傲和尊嚴，不得不依附於機器生存（Tanagura的Elite被Ceres的人們蔑稱為Andriod），他還是人類嗎？
還是說，人只要活著，活著就是最終的目標，“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義？”
人類靠什麼稱之為人類，靠什麼和那些無比完美的人造人區分開來？在繁殖都被Jupiter全面控制（Midas的人類也通過科技手段而非自然繁殖）時，似乎已是一個毫不重要的問題，挑戰這些問題的Ceres革命者們，早就怠惰了鬥志，被革命後的混亂和崩塌灌足了後悔藥。
RIKI也曾經在乎過類似問題，他不想像個垃圾般生活，不想像其他人一樣，在麻醉品、烈酒和無節制的肉慾中行屍走肉的度過餘生。他年輕，有力量，有腦子，在貧民窟的雜種們當中，是最傑出的佼佼者。所以他驕傲的闖入了Midas，也在黑市交易（後來被證實純屬IASON挖的坑）中也展現出了過人的手腕和見識。
然而，又能怎樣了？
叫嚷著無論如何也要離開貧民窟的人，最終做夢也想要回到貧民窟。Riki在作為“寵物”被Iason玩弄3年後，當被短暫給予自由時（雖然那證明只是Iason更深捆綁住RIKI的手段），他奔跑得那樣決絕，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
在精英所生活的最奢華，最物慾的EOS，RIKI簡直把自己一生的噩夢都做完了。最珍貴的東西全被踐踏，被當做寵物一樣蹂躪，不允許擁有任何思想和人格：美麗、乖巧、頭腦簡單、淫蕩、沒有羞恥感、爭討主人歡心……這和人類對於自身堅持的價值觀，差別不要太大。
RIKI不肯交出的東西：驕傲、尊嚴，難道不是人身而為人最後的底線？
如果我們正常一點，把RIKI與IASON放在一個“愛情”的框架下去考量，那麼可能真的要問，什麼是“愛”？
用不著說教，我們大概都能承認，性和愛雖然接近，卻是兩回事，人最飢渴的並非身體，而是靈魂深處的某個東西——我們叫做精神。
愛，如果我們要求它必須發生在精神層面上才完整，那麼我們也必須承認，愛只能發生在兩個獨立的人格之間，只有建立在尊重對方，給予對方充分自由之上，愛才有決定性的意義。萬千人中，我可以愛很多人，但我偏偏選擇了你——這樣的愛情，才具有驚心動魄的力量。
否則，那叫動物本能，那叫迷戀，那叫病態……或者之類。
寵物有可能愛主人，斯德哥爾摩患者可能會愛上施暴者……，但我們身而為人，渴望的，歌頌的，畢竟，還是一份“愛情”而已。
簡單、純粹、清澈，讓我們瞭解身而為人的美妙。
所以，Riki 才如此寶貴，而我們，作為觀眾的我們，才能認同，始終不願屈服，不肯交出自我的Riki才是可愛的。他才能和精英中的精英，智商和力量均遠在自己之上的Iason勢均力敵的演出一場精彩絕倫的對手戲，而不是一部“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傻白甜腦殘偶像劇。
因為他守住了人類的底線。
（小說中，傾向於RIki默許GUY取下了寵物環。其實OVA版也是如此暗示的，為了——尊嚴和自由？）
尤其，實在人工智能及其創造的完美生命體Blondy面前，他證明了他身為人的意義。
Iason：進化的頂端是什麼？
（三百年後，你將擁有一個不滅的靈魂）
用現在進行時的人類眼光來看待故事中設定的大世界，看待Jupiter和Tanagura，或許我們會很難理解，怎麼會有這麼畸形的社會？（青春期的我就是這樣，感覺作者是不是瘋了，這是搞毛啊？）但稍微脫離人類的視角，卻不得不承認，故事的每個設定，都自有深意。
與其說失控的人口比例是Jupiter為了控制Ceres耍的陰謀手段，不如說這正反映了Jupiter唯一害怕的東西：Ceres中所保留的人類僅存的人性——或者說，血性。她最理想的方法，就是讓Ceres保持不死不活的狀態，既讓它無法建立任何秩序，不能反抗；也讓它繼續存在，好讓所有其他人（所謂宇宙聯盟的其他星球以及Amoi的其他人類）看到反抗者的下場（例如用來論證：“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而是生活在和平的國家”之類），從而為自己的統治做一個最好的合法性註解。
那麼寵物法則反映的是，人工智能對於人類發自骨髓的蔑視。
人工智能所建立的Tanangura，依靠的是極度繁華的娛樂業。 它用基因開發製造出各種美貌絕倫的人（以及各種奇葩的獸或人獸）作為寵物，賣給其它星球的客人或是Midas的色情場所和暴發戶。這樣的經濟模式，本身大約只有跨越了人性範疇的Jupiter才能做到：以販賣人口做支柱產業，Oh My God！（就算打著這些都是科學院的基因操縱“生產”出來的幌子，也難以被人工智能以外的世界體系及其價值觀所接受吧。）
在這樣的經濟體系下，人人以豢養“寵物”為榮，“寵物法”也應運而生。作為Tanagura的統治者Blondy（金髮貴族）們，不管是出於統治需要還是價值觀使然，當仁不讓身先士卒地貫徹著這個規則——每一位金髮貴族都有義務豢養由“Academy”開發生產的價值不菲的完美寵物。這些寵物，既然名為“寵物”，在Amoi的世界裡，就和狗、貓、烏龜、蜥蜴、蛇……等等沒有任何差別。他們在Amoi世界唯一的使命，就是表演“交尾”。
——這樣的世界秩序背後，是不是感受到了Jupiter的森森惡意？如果說性愛、繁衍是區別人工智能和人類的最大生理界限，那麼Jupiter毫無疑問要用所有的方法來嘲弄和踐踏這一機能。比如，“寵物法”。
寵物法
“I 資格條件
II 登記方法
III 飼養環境
IV 疾病關聯
V 交配條件
VI 事故的有無
VII 禁止事項
VIII 賞罰的應用
IX 廢棄方法
……
將“交尾”這樣的行為規程化表演化，鼓勵寵物表現出不顧一切的淫蕩這件事本身，其實就是在不顧一切的物化和異化“性愛”：強調Elite和寵物（人）的差別。一如現在我們理解的人與狗的差別：無恥無節制的“性愛”是狗的屬性，而人不會和狗交配。所以主人是不可能“愛”上寵物的，就像你會“愛”上你們家狗麼？何況主人還沒有任何性慾，更感受不到性所帶來的任何快感。
在這種情況下Iason會愛上Riki，我只能解釋為“進化的本能”。
——一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精密機械，按照他人設定的軌跡一絲不苟的運轉著，它似乎沒有任何別的選擇，直到這個設定中出現了它世界以外的東西：新鮮的價值觀，新鮮的思想。一個冗餘產生，整個系統運算錯誤積累，於是波動開始了。
人無法拒絕新的可能，人註定要不斷往前走。
人造人，也一樣。
走到極點，Iason終於把自己——Jupiter創造的理性世界的最高傑作，進化成了一個人類，一個有感覺的普通人類。
唯有這樣的普通人，才能奮不顧身的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犧牲，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死亡（人造人是不會死的，只會被洗腦），他終於擺脫了由Jupiter設定的既定程序，擁有了自由意志，然後自由的選擇了——去“愛”，去“死”，去“毀滅”。
誠然，人造人Iason並不是一開始就會“愛”。每個人都明白，對人類而言“愛”是本能，卻更是學習的結果。Iason鑽法律的漏洞，不顧一切做出諸多不可原諒的虐待行為（當然OVA版由於篇幅很大程度上削減了這一部分，新版TV就有了很多的表現，結果彈幕中一大群人驚呼受不了，但這才符合原著），以“調教”為名用“性”綁住了RIKI。在這個過程中，他學會了給予RIKI自由來換取“真正屬於我的那個瞬間”，學會了取悅對方（沒有性感機能的Iason做愛真是純為了取悅對方了），到最後乾脆學會了“自我犧牲”這樣生命行為中最不理性的行為……
到頭來，淪陷的，其實是Iason，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從被Riki身上的人性吸引開始，Iason精密的大腦就被下了“降頭”，他就像安徒生筆下的小美人魚一樣，冒著巨大的風險，飛蛾撲火的撲向那段“愛情”，不惜化為海上的泡沫。魔咒不是“愛情”本身，而是那個永遠的誘惑：“三百年後，你將擁有一個不滅的靈魂。”
是的，一個不滅的，人類的靈魂。
那裡面，有所有被Jupiter蔑視又深深恐懼的東西。那裡面，有人類最後的驕傲和願意為之付出一切堅持的東西。
革命，就是我和你
看完整部作品，我腦子裡第一蹦出來的居然是“革命，這算是成功了吧？”
當Guy把Iason誘騙至過去Ceres爭取獨立時使用的大型地下設施時，當它被炸燬後Jupiter突然瘋狂之時，我突然發現，原來吉原理惠子一開始想寫的就是這樣一場“革命”啊！
顛覆的力量，從來不來自外界，而來自於，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我們可以說這是“愛”的力量：愛是永不止息。
——人類已經被人工智能逼迫至如此境地時，最後的絕地反擊原來是這樣的……
Jupiter誕生於一群想要爭取徹底自由的科學家之手，他們希望，Amoi能成為一個不執著於既有概念，不為政治壓力和宗教束縛的星球。可最終，他們把自己送到了人工智能的手中，他們的後代，淪為人工智能的附屬。
Ceres過去那場失敗的的革命，經歷者的信仰和精神世界很快就在Jupiter提供的高度發達物質條件和極度穩定的秩序前崩潰。他們的後代，變成了為生存不擇手段的雜種。
然而我們的Riki，以一己之力，居然就以一己之力，把精英中的精英Iason變成了凡人，把無所不能的Jupiter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也把這個建立在Elite的精英和“寵物法”基礎上的世界帶入了崩毀的開始：可以想見，Iason死去以後，這個世界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再也補不回來的裂縫。
——這果然是個明顯的HE啊！
來來來，發糖。
我們常常會問，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將何去何從。
30年前的《間之楔》不是已經告訴我們了嗎？
所有的生命都將走向融合，走向開放，任何想在生命之間築起高牆的行為，都只能維繫一時，卻絕不可能長久。
在全球化的時代以後，我們必將迎來一個生命共同體的時代：所有生命形式的界限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
人工智能必然會人類化，
人類也必然會人工智能化。
這兩者，將會同時進行。
擁抱未來吧！人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