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與孩子的永恆命題

【應景。重點在於倒數第七段以下文字。】

這其實是個已經不再需要劇情簡介的故事：

公元2015年，14歲少年碇真治應父親的要求來到第三新東京市，同日，被稱為使徒的巨大怪物來襲。因為第一適格者綾波麗重傷未愈，從沒受過任何訓練的真治被推進了人形機器人EVA初號機的插入栓，併成功殉滅使徒，然後一到新班級就成了英雄。

如果這個故事的內容真有上面這段小學語文縮句訓練式的概括這么簡單，那么它會是一部最普通最正常的“蘿蔔片”，而讓它之所以成為EVA，並且使無論看沒看過的人都可以耳熟能詳地說上幾句的關鍵詞，是史上最軟弱男主角的慘叫，冰冷少女的微笑，“天才陽光女孩”的崩潰，最後一個使徒的笑容，殘酷父親的隱情，宗教神話的隱喻，弗洛伊德式的意象，大量晦澀難懂的專有名詞，看不懂的TV版最終兩話，更加看不懂而且頗為“恐怖”的劇場版，出了N個版本騙錢的片尾曲和OST，以及從1995年播放開始延續至今十幾年不停的周邊搶錢計劃……喂，離2015已經只有八年了。

這依然是個值得一再探討的故事：

“少年對成人社會的抗拒”是個動畫中經常出現的主題，但因為動畫的製作者都是成年人，所以一開始，故事就陷入了一個悖論：以一般少年的能力，確實很難出色地闡述這個主題（漫畫或者小說，倒或許還可以讓一個孩子獨力完成，但製作動畫基本是沒可能的），而成年人身份的動畫製作者，在經歷了主觀上的歲月侵蝕與客觀上的商業考量和妥協之後，又怎么能保證故事的主題不會變質？——哪怕是拿著自己十四五歲時寫的故事做原案，到最後做出來的，也一定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故事了。

人們常說成功的藝術家，都是些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這句話套在這裡也許不大恰當，不過忘記了少年時代叛逆與困惑心情的製作者，是很難把這種題材真正做得打動人心的。但庵野秀明其實並非僅僅是躲在鬍子拉渣的大叔皮囊下的彼得潘……他首先是個瘋子，整個GAINAX公司都是瘋子。

該公司的其他著名瘋癲事蹟因與主題無關恕不一一舉例，單講EVA，雖說它當年的走紅也離不開放映前後一波又一波的宣傳攻勢、機體模型的熱賣（這是最初的也最正常的周邊，至於現在出的使徒抱枕、LCL入浴劑之類匪夷所思的囧產品則是後話了）以及漂亮姑娘們的魅力，但歸根結底，在95年的時候能劃時代地推出那么一個前無古人的沒用男主角來，本身就是一種瘋狂的勇氣。

男主角真治的存在，其實可以說是綾波與明日香之間的一個折中。他軟弱，自閉，抗拒他人的溫暖，坐著新幹線無目的離家出走，讓許多觀眾心有慼慼焉。有些時候他也想變堅強，想要成長——在被罵“你可是男孩子啊！”的時候，被綾波救的時候，被明日香鄙視的時候，決定放棄做駕駛員卻遇到給西瓜澆水的加持的時候……然而讓人胸悶的是，世界並未因為這個少年的試圖努力而發生任何美好的改變，即使獲得了一再的勝利，也只是意味著更加接近破滅的終局。

這樣的劇情發展別說95年，即使到了現在，也不是我們所喜歡與習慣的模式。更何況真治原本就是個有些自卑的懦弱的孩子，他不像魯魯修，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破壞，也知道自己在成為修羅，但堅信也必須堅信，將能使世界得到新生——可真治還是個對許多事情都不願意想太深並以此自保的少年，駕駛初號機給了他一個每個男孩子骨子裡都有的“成為英雄保衛地球”的夢……可他卻越來越覺得這個夢不是那么回事，並且越來越看不清路在何方。

而綾波，作為史上最著名的三無少女，“繃帶裝”潮流的引發者，因為冷漠沉默、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而被捧為女神的存在，其實是三位主角中最希望成長、或者說（原本應該）成長得最明顯的一個。身為真治的亡母碇唯的複製人，被碇司令養大的她，眼睛裡曾經只有那個男人，那個碇唯愛過的，並且也是現在全世界唯一關愛她的人，儘管他向著她微笑時所望著的或許其實是死去的妻子。至於她一開始留意真治，到底是因為靈魂深處碇唯的母性本能，還是因為她自己的心意，很難斷定很分清（不過到底有沒有“靈魂”、“心”和“自己”，綾波本人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改變與波動是顯而易見的，午夜的魔法開始生效，不是“沒有”，只是“不懂得”感情的這個人偶娃娃，很快就會成長為真正的少女……只是魔法還沒完全顯靈，她就選擇了自爆，光與熱淹沒一切之前，最後浮現眼前的幻影還是碇司令的臉——之後裹著根本不需要的繃帶、沉默地在醫院裡聽真治說“太好了，你沒死”的，是忘記了魔法的另一個人偶。

至於明日香，這個十四歲就已經大學畢業的驕傲的天才女孩，討厭同齡死小鬼、只愛慕成熟男人加持良治的早熟少女，反倒是對成人世界最抗拒的。在EVA的前中段部分，明日香的紅髮紅衣和紅色機體是整個故事最鮮亮的色彩，也是她登場前片中少有的歡笑來源。但自負和自卑從來就只有一線之隔，她越裝作堅強，越顯得高傲，越想要出色，越掩飾傷疤，最後就崩潰得越徹底，沉淪得越絕望。被選為了保護人類的駕駛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如果媽媽寧可上吊自殺，自己不過是那個被扯壞的娃娃。骯髒的成年人的世界到處都是謊言她沒有地方回去，失神地癱坐在廢墟中的浴缸裡。

如果按一般思路，這樣的三個孩子湊在一起所發生的故事，應該是不懂感情的娃娃怎樣變成真正的人類，軟弱的少年怎么學會真正的堅強，高傲而脆弱的少女如何露出真正的笑容……但是，在這個同樣也屬於成人的現實又瘋狂的故事裡，他們來不及。

EVA裡的大人們，任何一個都做不到所謂溫柔與寬容的注視，更談不上成為能讓心裡帶傷的孩子們痊癒並且成長的“環境”，因為他們實在沒那個空閒——頂多提供一些禮貌性的安慰，或者心有餘力不足的關注。真治的監護人，開朗邋遢的傻大姐美里，已經算是最有“家長”感覺的大人了，可她首先對自己心存疑慮。

像所有少年機器人動畫的成人配角一樣，她對自己必須靠一群孩子去保衛世界感到無奈；而作為一個大人，必須對孩子說教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話也是必然矛盾，何況她還質疑著自己所屬的組織；作為葛城美里個人，她對自己的目標、愛情以及往事也有許多煩惱……但她是成年人，痛苦不能宣洩，困境無處可逃——一如為了追尋真實斷送生命的加持良治，一如一直壓抑而沉默地嫉妒著的赤木律子，一如沒有人能說清到底是毫無感情地為了事業利用妻子、還是因為失去妻子太過傷心而變了個人的碇源度司令。

儘管一開始就看過許多EVA神話出典考證與宗教角度的EVA分析評論，但面對這部我從小看到大的動畫，作為一個根紅苗正的唯物主義者，我還是更願意放棄一切象徵與隱喻，把它當最世俗最凡人的故事來看，

在讀中學時，第一次看EVA的時候，我總會毫不猶豫地說，喜歡美里和加持，還有渚薰他很美型，不喜歡真治，至於對明日香和綾波，喜歡的程度差不多。而到了現在，再回頭看這個故事，我還是喜歡美里的性格與作派，加持的執著與風格，但已經沒有了對比自己出色和自由的成年人的仰慕，更多地看見的是他們的徘徊與掙扎；渚薰還是很漂亮，可身上人類的氣息太少，不該與其他五個人一起評價；對綾波和明日香的喜歡裡，類似“對少女偶像的喜歡”的那種感覺也已經消失，不過還是很難分清更喜歡誰一些——因為那三個孩子，我總是放在一起看，看見在他們身上三極分化的那些個性、情緒、感覺，以及骨子裡一樣的煩惱和不安，其實我們都曾錯綜複雜地體會，所以這又叫我怎么分得開，到底誰是誰，又怎么忘得了，在從少年蛻變為成人的過程中，由EVA的陪伴一直走到今天的時光——當年總會對那些孩子產生強烈代入感的我們，現在竟然也都成長為了還算正常、至少沒危害社會的成年人。


所以這裡，又要說回一開始的話題：當一位有著飽經世事的成年人身份的監督，試圖去刻畫一個“抗拒成人社會的少年”的故事，那么他想做的，到底是宣洩從少年時代壓抑至今的對社會的反抗，還是修補年輕時因為抗拒、叛逆與迷茫所造成的傷害與犯下的錯誤？

庵野聰明並且討巧地沒有說。解不開的謎題才留名萬世，不完美的結局才被人記住，下不了定論的命題才值得一再訴說——正如看不明白的動畫片才是EVA。

但最後，就像一個真正的《五星物語》FANS絕不會隨便拉無辜路人去跳那個特大號天坑一樣，作為EVA的多年觀眾（像我這種連所有使徒的名字都背不全的大概不能算FANS），我也要嚴肅地提醒大家，跳EVA的坑一定要慎重，因為，

這絕對是個千萬不能相信主創團隊人品的故事：

首先，以當局者迷的角度，讓我們來回憶一下大部分EVA觀眾所共有的甜蜜青春：最初，上世紀末，在大堆新生動漫資訊志的狂轟濫炸之下知道了EVA。接著，因為從宮崎駿動畫的製作名單上發掘出的庵野黨黨人和電視上播過許多遍的《藍寶石之謎》，覺得自己遇上EVA簡直命中註定。然後，本世紀初，遭遇《天鷹戰士2000》，此後的我們刀槍不入，就算面對邪神SABER和“中文小說版”《棋魂》也一樣鋼筋鐵骨。再後來，2005，EVA十週年，到了當年的窮學生中的部分人現在有能力也有熱情去買原版周邊的時代，大家都開始感懷青春，以為EVA已經成為一代人最重要的回憶之一……最後，2006，我要講一小段不那么有普遍性，卻非常之囧的往事：

06年初秋，應9月13日第二次衝擊紀念（也是渚薰生日）的景，我很有感情地寫了一篇EVA懷舊文，而就在那篇感嘆著“EVA已經成了一代人的回憶”的文章發表的前幾天，當期日本《NewType》（也是應9月13日的景？）宣佈：《新世紀福音戰士 新劇場版》07年初夏（最新消息是跳票到今年九月了）公開，共四部，（至少）放映到2008……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如同暴走的初號機般澎湃，關於青春的時光的人生的滿腔感悟都與被補完的人類一起變成了咕嚕作響的LCL——我到底在浪費腦細胞抒哪門子的情懷哪門子的舊啊我！庵野你這痞子都十年了還抓著同一部片子騙錢，不如干脆一直騙到2016然後直接成為人類補完第一人算了！

咳，怨念發洩結束，回到旁觀者清的身份繼續說。

所謂EVA新劇場版，現定為前篇、中篇、後篇和最終話四部，STAFF依然是瘋子公司GAINAX的原班瘋子人馬，CAST陣容也照舊——便是那傳說中的“龍套到姓名不詳的明日香她爹是大關，而比真治慘叫更讓人刻骨銘心的初號機咆哮是林原”……據介紹，新劇場版將以“平行世界”的名義，用舊畫面加新畫面的模式來闡述時間軸與TV版相同、但內容完全不同的新故事，還會追加大量全新設定卻不會再讓人覺得晦澀（誰信啊！）並“順便”發售新設定集，而其他周邊自然也更加變本加厲。

雖說我看著新劇場版前篇的預告版，聽見2007年版的《FLY ME TO THE MOON》時，也有那么一瞬間懷舊得想哭，但更多的感想還是“全都是幻覺！全都是騙局！”就連那個時斷時續地連載到現在才剛剛殺掉渚薰的漫畫版，也從“畫起畫來挺精緻認真的貞本難道都被痞子病毒傳染變成富堅那一流的拖稿王了么”的疑似證據，變成了“陰謀！根本就是個陰謀！漫畫版特地拖了十幾年就等著正好和新劇場版一起出結局是吧！”的錚錚鐵證——到底要怎么樣的陰謀，才能讓EVA憑著僅僅一部作品，而非UC高達式的若干世代，整整十二年風頭不減？

而終於，最後一次說到痞子教主庵野秀明，那個或許存在的大陰謀的始作俑者，GAINAX公司眾多瘋子中的一個。忍不住想問他的是，你到底是成人還是孩子，還記不記得怎么褪去鬍子拉渣的大叔皮囊變回彼得潘？你還抓不抓得住自己的淘氣的影子，有沒有忘記回永無鄉的路？把自己最珍愛的玩具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們炫耀，你會不會覺得累？而你又知不知道，怎樣的玩具才能討現在的孩子喜歡？還有永無鄉，那個許多曾經的孩子依然聽得見它拍岸的濤聲，卻再也無法登岸的永無鄉，你到底，是想把它蒸發成難以碰觸的海市蜃樓，還是改建成萬民同樂的迪斯尼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