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們的人生道路

戲劇向來都有‘思想實驗’的作用，它們可以視作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推演和探究。近代以來的長篇小說，在我看來，是以整個人生為素材的一種藝術形式，區別以以往以單個事件為素材的戲劇藝術。因此，長篇小說也就是對整個人生道路的一種推演和探索了。現代的電視劇、動畫劇、連載漫畫，我想許多都可以視作長篇小說的另一種形式。

我篤愛《高達00》這部作品，已經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但是仍然喜歡看。在我看來，這裡面有非常嚴肅的對人生的探討，刻畫了好幾種不同的人生道路，並且描寫其中一些是如何不能夠帶來好的結果，哪一些又是，至少在作者看來，我們真正應該採取的道路。作者最終的答案，當然就是互相 理解、攜手並進，也就是真正的innovator的道路。但是，或許正如許多時候在哲學中一樣，單純把正確的觀點或倡導的觀點說出來並不十分有益，我們還需要關注其他的觀點。

啟示錄中的四個末日騎士之一，在出場的時候被描寫為‘勝了還要勝’。我想，這就是阿里·阿爾·沙謝斯的道路吧。有人曾問他：你的戰鬥難道就毫無意義嗎？他回答說：當然有，或許你無法理解。我私自揣測，他心裡的那個意義，恐怕就是不斷地求勝，不斷地追求勝利的光芒吧。當然，片中的許多軍人都有這樣的思想。最為招搖地表達自己這種思想的，大概是格拉漢姆·艾卡。斯米爾諾夫大校也曾對索瑪·皮里斯說起過‘勝利的美酒’，而片桐司令則在A-Laws被撤銷後用切腹來表達了自己的執著。但是從始至終，毫不悔改，幾乎是毫無理由、宿命一般堅持著這個道路的，大概莫過於沙謝斯。

或許值得注意的是，天人組織的成員，似乎就幾乎沒有表達過這樣的思想。剎那在第一季結尾受到各種打擊之後，曾經有四年時間沉浸在‘單純的破壞‘之中，但即使是那個時候，他也只是想要破壞那些引起紛爭的A-Laws成員而已。他在Proud空間站救出沙慈的時候，仍然是慈愛而溫柔的。至於其他成員，就更沒有表達過這種思想了。為什麼這個值得注意呢？因為不管天人組織成立的目的是什麼，他們畢竟是持續地與他人戰鬥的一群人。他們實際上和軍人並沒有什麼差別。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他們心裡不可能不追求勝利。然而他們卻不像過去的軍人一樣，沉溺在對勝利的瘋狂追求之中。我想作者是非常用心地在此顯示出天人組織的特殊性吧。

我們都知道，沙謝斯的道路只會導向悲劇的人生。從這個角度上講，不僅沙謝斯自己的下場，而且片桐司令的自殺也可以視作這種道路的一個後果。艾卡的悲壯的結局，在我看來甚至多少有一些報應的意味在內，雖然這樣說並不公平。乃至斯米爾諾夫大校的結局，難道不能說是當初他作為一個軍人，過於執著于軍隊的勝利所造成的嗎？這不僅是說他面對妻子的危難時的反應，而且也反映在他後來疏於向安德烈道歉和交流的，也許是潛意識的，態度上。似乎他在心靈深處還是認為自己犧牲妻子的行為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所以才疏於和安德烈交流的吧。

我對於沙謝斯的道路特別有感觸，是因為我從前也是一個‘勝了還要勝’的人。當然就我而言主要是在學術和求知上。我鄙視一切現存的（世俗的）系統，總想著要發明出掃蕩一切知識的新理論。也許這和我幼年被寵溺的經歷有些關係。也許我在一兩個地方確實發明了一些別人沒有發明過的東西，但是更多的時候，我費盡心思不過是發明了別人已經講過的見解。更重要的是，我最近開始意識到，人生不應該這樣子過。我開始感覺到，重點其實是我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整天想著要勝過所有的人。我的情況，可能多少和李本茲是相似的：我從小就被一種對自己人生的否定和厭棄所裹挾。大概正是為了補償和平衡我的這種否定和厭棄，我才總是好大喜功，總是幻想著一夜之間摧毀舊的世界吧。

李本茲·阿魯馬克的悲劇，從他在第二季結尾處的對白來看，是來自於他人生的’無意義‘，或者他對自己人生感到的虛無感。因為他大概和許多innovade一樣，是被人製造出來，被強迫去戰鬥（就像妮娜·Trinity所說的那樣）的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滑向了沙謝斯的道路，以戰鬥為人生的意義。也許他們心中是一種誤解了的理想主義。當然，即使對於他們，人生也不必全是戰鬥和求勝。提耶利亞·阿德就是一個例證。

innovade誤解了的那個理想主義，大概就很好地反映在了劇場版結尾的那句結語裡面了：Peace cannot be kept by force，it can only be achieved by understanding。innovade的理想，以及或許許多A-Laws成員的理想，大概就是用force來keep peace吧。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常見的見解，在近代藝術中反覆出現，而且它大概是和二十世紀以來大家對政治問題的困惑有關的吧。大家逐漸厭惡了戰亂，但是在追求和平的過程中，又時常要面對權力和武力的問題。像蘇聯那樣的和平是我們想要的嗎？乃至，像戰後被美國駐軍的日本和韓國那樣的和平，是我們想要的嗎？這樣的疑問大概是《高達00》最主要的問題吧。

但是這樣的政治探討在別處也是很多的，似乎富野也並沒有超出其它人很多。但是，我想，沙謝斯型人格的塑造和探討，或許可以算是他對小說藝術的一個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