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這是美好生活的代價嗎？

從去年2月8號無職轉生被下架的那一天起，我就肯定自己會寫一些東西。

當時我翻看了自己常看的幾大社區：知乎、B站、豆瓣、貼吧和微博。在B站上，所有人都彷彿化作了“蒙古上單”，親切問候叔叔；在貼吧上，所有人都想把lex生吞活剝，充滿對女性的咒罵；在微博上，所有人都覺得郭楠鍊銅不得好死；在豆瓣上，更是看都不看直接1星；知乎還好，調侃下叔叔，罵一罵lex，還有人在分析得出結論說《無職轉生》註定不適合所有人。5個平臺上的觀點幾乎兩兩對立。就算所有這些發聲的人都是年齡相仿的青年，他們的價值觀也都被從市場裡殺出來的文化產品砍得四分五裂。

當然，《無職轉生》作為一部日本深夜檔動畫，它本身就是一部針對特定消費群體"獨特喜好"定製的動畫，註定不適合所有人。再回看B站早期那些主打的番劇，其中能引起的爭議絕對不亞於《無職轉生》。

所以，當宅男們在被其精良的動畫製作，細膩的人物刻畫，動人的配樂所觸動，正要吹爆它時，《無職轉生》反而因為太受歡迎，受歡迎到讓那些本不應該是這部番劇受眾的人看到了這部作品，遭到那些人的唾罵。後來，甚至製作組自己都證明了日本“宅”的“深度”遠不是中國多數“宅”能接受的，那些原本被《無職轉生》吸引的人，也實在是接受不了某些實在過分的鏡頭、設定。

後來，雖然這部本就充滿爭議的番仍然出現了幾次註定不能被大多數人接受的鏡頭，但在大部分時候，製作組仍憑藉著鶴立雞群的製作水平，登上了各大動漫評分網站的榜首——當然，不包括豆瓣。

但如果事情僅僅侷限在一部作品上也就罷了，它更是直接引起了不同人群之間的罵戰。在作品之外，“郭楠”和“女拳”的戰爭可一刻也沒有停歇過。兩者本就是“敵對”的狀態，而《無職轉生》讓宅男變成了“郭楠”，變成了“戀童癖”，這更是把那些不參戰的平民百姓拉到了罵戰中，堪稱最高動員令。

我想討論的並不《無職轉生》這部番劇怎麼樣，更不是罵戰雙方（甚至是多方）誰對誰錯，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什麼把我們這些在網上宣洩情緒的人，劃分成了這麼多不同的陣營？

在我看來，這其實反而是我們今天的文化產業太發達了。以往文化產品生產效率低下，也不能展開太複雜的內容分發，所以很容易就能產生一代人的記憶：天龍八部、周星馳、周杰倫都是如此。如今，文化產業甚至發達到可以為不同的用戶群體定製完全不同的文化消費內容，甚至它們的形式都是完全不同的。網文、漫畫、短視頻、中視頻、綜藝、電影、電視劇，不同的內容載體的受眾完全不同，而同一種載體的內部，進一步細分的市場劃分也會讓其風格產生巨大的差異。

當特定創作者的內容踩到特定消費者的特定喜好上時，創作者就會因為收益（不管是經濟的還是精神的）創作更多特定價值取向的內容，這樣的內容又會將消費者包圍起來。走出舒適區又是痛苦的，信息繭房就這樣形成了。

甚至推薦算法都是這樣產生的。推薦算法出現的目的並不是讓人直去看自己舒適區裡內容，相反，是因為人喜歡看自己舒適區裡的內容，更容易在自家的APP上浪費更多時間，推薦算法才被設計成這樣。

信息繭房內部自然不缺少虔誠的“信徒”，在他們看來外面的人雖然不一定是“異端邪說”，但“非我族類”還是算得上的。於是，信息繭房之間的“聖戰”——相互謾罵，也就不可避免了。更可怕的是，“教徒”信仰越虔誠，他們篤信的價值觀越豐富，就越容易在信息繭房內部劃分出更多信息繭房。都是玩手遊的，你是原批，我是舟批，他是農批；都是玩數碼的，你是玩手機的，我是玩電腦的，他是玩相機的；都是追星的，你看王一博，我看肖戰，他看易烊千璽……

互聯網明明是為了連接所有人的，但是當它把最志同道合的那群人相互連接起來後，讓人們享受同好之間交流的快樂，促進文化創作，產生更多的梗。這當然是好事，但這種效率上升反而佔用了人有限的注意力，助長了不同人群之間的隔閡。當然，現在的情況至少比幾個世紀前的神聖戰爭、種族屠殺文明好得多。但我依然好害怕。

因為目前看來，強行營造不同人群之間的共識非常困難。為了把儘可能多的人從自己的信息繭房中拉出來，讓大家形成愛國的共識，需要極大的宣傳力度。官媒自然能做到這樣鋪天蓋地的宣傳，但就算是不差錢的官媒在這樣宣傳力度下也無法確保信息質量。濃厚的愛國氛圍自然是正確的，但是當這樣的情緒太強，甚至莫過了理智。讓那些在網上吐槽自己生活困難，在西安訴苦拿不到菜的人，紛紛被批不識大局，甚至被打成境外勢力，難道這也是可以接受的嗎？

我好害怕破除“他人即地獄”這一糟糕局面的唯一可行措施，就是強制讓所有人擁有同樣的價值觀，拋棄個人思考，走向《1984》的世界。我還擔心打破信息繭房的代價就是徹底摧毀文化創造活力，讓生活變得無聊。當然，文化產品只是我們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對於那些極度由市場引導的文化產品，的確是不需要的，帶貨主播就屬於此類。

而且，我更害怕所有人還沒見面時，僅僅是瞥見對方的一個標籤，就註定兩者老死不相往來。更害怕人們對自己舒適區以外的人抱有天然的惡意。所有人都有一個自己的標籤，沒有人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麼，直到撕裂整個社會。

這樣的現象甚至已經在國內出現了。前陣子河北共青團將《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魔改成《殺不死的石家莊人》就是最好的體現。創作者完全不理解歌詞原本的背景，強行勵志，頗有黑色幽默的味道。久而久之，“何不食肉糜”的疑問也遲早會出現在他們腦中吧。

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樣的問題，至少美國沒能避免這樣的問題。LGBTQIAPK，BLM，MAGA，KKK等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利益衝突自然加劇了這種矛盾，但由信息繭房產生的信息認同和真切的利益衝突，到底孰先孰後還未可知。

我只希望，在看到自己不明白的內容時，請不要直接以謾罵為武器。對於不想詳細瞭解其中原委的大多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反而成了最好的選擇。我很清楚這是一種消極的策略，但我想不出更合適、更具操作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