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井守:<機動警察>(1988-1993))(上)

押井守:<機動警察>(1988-1993))(總論)


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髮展，多功能人類型作業機器人“labor”在日本社會的各個領域逐漸受到重用，而重型機器人在各種工程建設中，尤其在為了保護東京不被不斷上升的海平面所吞沒而啟動的超大型東京灣護牆工程“巴比隆計劃”中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主力工具。但也因此對社會造成了一種新的威脅，那就是利用機器人實施的新型犯罪行為日趨上升，為了對抗一連串的機器人犯罪，日本警視廳在總部警備部內成立了特殊車輛搜查二科，通稱的特車二科（sv2）機動警察（patlabors）中隊因此誕生。《機動警察》系列就是關於特車二科的一群廢物，菜鳥，莽漢，懦夫和下放者是如何駕駛集所有尖端科學技術於一身的巨大機器人踏上一段段吊兒們郎當的冒險旅程的。。。。。。

押井守參與機動警察系列ova,tv和劇場動畫的企劃,似乎和他以往的作品,特別是已經為他打開聲名的<天使之卵>和"犬狼傳說"的兩部真人電影有很大差異.在此之前,押井的兩部劇場長片都披著幻想喜劇的外衣,<機動警察>則是他第一次踏足日本動畫界傳統強勢流派"機器人動畫",其重點在於不厭其煩的展示機械細節和動作元素,尤其是超級機器人系和擬真機器人系,前者是能力超凡天馬行空,而後者則擁有有相對真實的科學設定.大部分早期經典日本動畫都屬於這一流派,淵遠流長的血統可以一直追溯到日本tv動畫的祖宗<鐵臂阿童木>(不愧是祖宗,擁有完全獨立甚至超越人類的意識)和橫山光輝原作的<鐵人28號>,其後就是子子孫孫綿延不絕,包括60年代的<再造人009》,70年代中的《鐵甲萬能俠/魔神z》，《蓋塔機器人》和末期開始的<高達>系列,80年代的<超時空要塞>系列和90年代不知該算超級還是擬真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機器貓>和<阿拉蕾>這種童話式機器人動畫和新世紀以萌+露為賣點的眾多機械少女動畫(<魔力女傭/真幌的398天><人形電腦天使心><夏娃的時間>)也可算是這一流派的旁支.押井在本作中以機器人動畫為外殼,以真實的視角廣泛探討了關於日本歷史,文化尤其是政治的眾多話題,可以說是向這一古老流派注入了新血.他曾說"回顧過去,<機動警察>在許多方面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作品,我認為它是我的轉折點.正是<機動警察>讓我找到了今日的道路."而押井會轉向這一方向也不是那麼無跡可尋,諸如坦克,鷂式戰鬥機和宇宙飛船等充斥著大量機械細節的設定早就是<福星小子>系列的常客,更不用說<dallos>那樣純粹的科幻題材了

押井的前作和本作有很多聯繫.例如從<福星小子>到<機動警察>就都大略沿用了同一個聲優陣容,為主角阿當配音的古川登志夫在本作中成為了工廠少主"筱原由馬",其它還包括:整備班二把手"阿繁"的聲優千葉繁(<福星>中的拉姆親衛隊隊長眼鏡兄,<Twilight Q 2>中的收音機之音,並且是押井最早三部真人電影的御用男主角),家庭主男"進士幹泰"的聲優二又一成(<福星>中的拉姆親衛隊隊員矮子兄,參與了押井真人電影<會說話的頭>),暴力槍手"太田功"的聲優池水通洋(<福星>中的溫泉老師),日裔美女“香貫花”的聲優井上瑤（《福星》中的阿亂）和強勢女隊長“南雲忍”的聲優榊原良子（《福星小子劇場版only you》中的艾蘭）。有趣的是，對比一下就會發現，以上諸人無論是在《福星》還是在《機動》中，所配音的角色外形都是高度相似的。。。。

雖然為《機動警察》的世界觀定下了基調，但是押井卻是最後一個加入本作的主創團隊“Headgear工作室”的人。《機動警察》本來是由漫畫家結城正美（代表作：究極超人R，機動警察，鐵腕巴迪，後者的08最新動畫版目前正在熱播中）和機械設定師出淵裕（《夏亞的逆襲》，《翼神傳說》）所提出的一個企劃，八十年代初結城就萌生了製作一部警察機器人寫實動畫的點子並告訴了同事兼好友出淵裕，由於存在商業上的風險，直到八十年代末ova動畫市場發展日趨成熟，這一企劃才有了實施的可能。接著加入這一團隊的是金牌編劇伊藤和典和人設高田明美，二人之前都和押井在《福星》系列裡合作過，伊藤之後還成為了押井的御用編劇.“Headgear”的幾位成員私交都非常好，高田明美曾說：“在成立‘Headgear’之前我們就都已經是好朋友了，我們曾經一起去泡溫泉，但不僅僅是泡而已，還帶著動畫的製作企劃書去討論！”這種輕鬆融洽的創作氣氛無疑為《機動

警察》裡濃濃的生活氣息打下了很好的基礎，而這個計劃此時缺的就是一名監督，雖然最後押井加入了團隊，但是最初對他是否適合這個計劃卻存在著疑慮。據說出淵裕曾表示他不想弄出一部“到了結尾除了一場噩夢啥也沒有”的作品，明顯是對押井在《福星小子劇場版美夢成真》中不顧手冢大師當年立下的規矩使用了禁忌的“夢之結局”的做法心存芥蒂。因為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所以本企劃的提出者們完全擁有作品的一切相關權利，而無需和投資人以及製作公司分享，“Headgear”的五位成員共同擁有《機動警察》系列的作品版權並分攤收益，即使個別人沒有參與其中某項計劃也是一樣。（所以madhouse公司製作的最後一部機動警察劇場版《廢棄物13號》中雖然只有結城正美和出淵裕二人蔘與，但是包括押井在內的另外三人也還是能分享本片的利潤）。這種做法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免在版權歸屬問題上發生扯不清理還亂的法律糾紛，例如誕生於80年代的超經典動畫《超時空要塞》的製作方龍之子公司和監督兼企劃提出者河森正治及所屬的Nue公司就曾為這一問題大打出手，直接導致《超時空要塞》一直到2008年才終於推出了正統意義上的tv版續作。而這種做法的另一原因是主創結城認為大公司參與這一計劃可能使之失去活力。雖然已經決定要同時推出漫畫版和動畫版，動畫版卻不是以漫畫版為基礎，這在當時是不多見的。結城說：“如果‘機動警察’動畫以我的漫畫為藍本，那麼漫畫出版方小學館就會涉足動畫的製作，那樣情況就會變得很複雜。。。。。所以我們決定以動畫版為原作，並且首先推出。”

本片的另一個意義就是使得押井和日後長年合作的production I.G公司發展出了良好關係。它是由石川光久和後藤隆行在1988年建立的獨立動畫公司，專注於劇場和ova動畫的製作。石川當年雖然和押井同在龍之子公司工作，但是二人直到雙雙離開公司也未產生任何交情。而作為《機動警察》第一部ova的動畫轉包公司之一，押井對production I.G的工作質量產生了深刻印象，從此之後幾乎所有的押井作品都是由它們負責製作，以至於到了 I.G成為業界龍頭的今天,不少人都把押井這個自由導演當作了I.G的專屬導演和創始人之一。

《機動警察》的世界觀很容易讓人感到困惑，因為它包括了三個略有差別的系列。第一個是1988年推出的押井執導的6卷ova，強勁的銷售勢頭促使押井在1989年和1993年分別推出了兩部劇場版，是最為嚴肅的系列。第二個是跟在第一部ova後推出的47集tv版動畫，重新介紹了主要角色並在劇情上有所差別，在年代上與之相連接的第二套16卷ova則在1990年推出,押井只為這一系列的某幾集創作了劇本而沒有直接參與；最後是結城正美1988到1994年推出的漫畫版，劇情和氣氛都和動畫系列差別很大，是城市輕喜劇的經典，2002年第三部劇場版《廢棄物13號》的故事就建立在漫畫版的基礎上。而押井在此後又親自撰寫劇本完成了喜劇短篇合集《機動警察迷你劇場版》，憑藉瘋狂的幽默感和怪異的製作技術為本系列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機動警察>系列雖然是擬真系機器人動畫,但是又不像一般擬真系機器人動畫只是為作品加上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科學世界觀,而是突破了種種侷限,以徹底,徹底到讓人會大喊"他們是不是就在隔壁?"的程度將機器人融入了常識性的社會體系之中.最為驚人的地方就是人物和行為的細節真實性,如果忽略掉故事中的機器人,本作立馬就可以變成經典警察日劇<跳躍的大搜查線>的動畫版(事實上這部日劇確實也受到了<機動警察>系列的啟發).Alex kerr在他的著作<Dogs and Demons>評價本片說:"反映現實:只有動漫可以真正準確的反映出現代日本的極端和混亂,當涓涓細流逐漸重構為洶湧的瀑布,你(觀眾)就已經進入了科幻寓言的領域."《機動警察》ova和劇場版系列可以說是押井第一次挑戰硬科幻而不是曖昧的偽科幻體操，並初步進入到之後使得他在西方世界名聲大振的塞伯朋克科幻領域。與威廉.吉布森齊名的塞博朋克小說祖師布魯斯。斯特林曾說：“科學技術是內臟。。。它是無處不在，而絕對私密的存在。不是外在的，而是在我們身邊的。在我們皮膚下面的，經常進入我們思想深處的。”這幾乎是對押井電影理念變化的絕妙描述，《機動警察》中的技術環繞在人類身邊，《攻殼機動隊》中的技術已經存在於人的體內，而《阿瓦隆》中的技術則進入到了精神深處。在《攻殼機動隊2》中，三者又被融為一體。

片中的機器人（“Labor）本身就是技術的象徵，“Labor”這個名字既代表了機器發展的最終階段，也在機械和馬克思理論中所謂勞動的本質（“勞動”這個詞同樣是"Labor"）之間建立了一種聯繫。事實上，馬克思在1844年出版的《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說到：“產品的外化並不只是意味著工人的勞動轉化為了對象，一種客觀的存在，而是意味著勞動已經存在於他之外，獨立於他並且是異己的，作為一種自主的力量面對他。而這種如同敵人和異己者一樣面對他的客體的生命正是他自己賦予的。”《機動警察》中的機器人（Labor）正是馬克思所謂勞動中轉化出的異己之物的完美註解。而電影版和電視版都可以看作是在通俗劇的外衣下對勞動和技術本質的一種探討。“缺少了包含在物質客體之中的勞動－剩餘勞動－技術什麼也不是。機器只有在存在時才能運轉，只有在運轉時才是存在的。”機器人基於提高生產力這一無止境的慾望，為了建設那些偉大而自大的巨型項目－－如巴比隆計劃而出現並不斷擴張，機動警察就是在蔓延無度以至接近失控的機器－勞動海洋中保障人類安全的一道安全閥，這一主題在兩部劇場版中展現得尤為明顯，也意味著押井自己塞伯人（電子人）意識的初步覺醒。在日常生活和任務執行中，特車二科的成員們和機器之前那種親密的依賴關係使他們初看上去就好像是剝下了外殼的塞伯人，科技已經成為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們甚至會對其產生朦朧的好感，就如女主角泉野明，在第一套ova的片頭曲裡，她像所有戀愛中的女孩子一樣熱情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意，但是我們很快發現她傾慕的對象原來是自己駕駛的機動警察！(無論怎樣用"寵物”，“愛車”，“布娃娃”等看似純潔的藉口來混淆視聽，本系列中泉野明對“阿爾豐斯”的保護和喜愛都已經接近了“戀物”這一變態邊緣，之所以沒有徹底墜落還是因為有強勢編劇在坐鎮大局。)這首片頭曲無論歡快的曲調還是青春的歌詞都是對愛情流行歌曲的刻意模仿，押井守在之後的系列作品中證明他並不害怕用嚴肅的風格探討科技問題，此處之所以如此濫俗多半是用反諷的手段在提醒我們不要成為自己技術造物的奴隸。而這正是《機動警察》系列把握得最好的地方，雖然科技對他們而言就像刷牙洗臉一般稀鬆平常，但也就僅止於此了，特車二科的各位成員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在那些機械上， 他們都有自己的弱點和怪癖，有自己的情感和生活，這些元素在機械的包圍中更是凸現出人性的可貴.“patlabor不但是保護人類免遭機器人犯罪的外部安全閥，更可看作是將人類的心靈和機器的入侵隔離開來的內部安全閥。而在《攻殼》系列中，押井毫不留情地讓科技滲入了工作，友誼，身體甚至是靈魂之中。《機動警察》裡的機器人是徹底的工具，是以“物”的形態和"助手"的立場出現的，雖然還是會出現故障或暴走，但究其原因無一不是人類自己造成的，而且機器人行動的質量也取決於操作者的經驗和心理素質，這是刻苦鍛鍊才能得到的真正技術而非什麼超自然的慾望或冥想。聯想到《攻殼》系列和《阿瓦隆》中產生自我意識的電子AI和入侵甚至替代（或者相反）人類精神的可怕科技，《機動警察》或許才是押井理想的人機共存模式，可惜現實往往比理想更殘酷，而且無奈得多。

除了科技進步的威脅這一常見科幻主題，在《機動警察》裡押井還對日本過去的動盪和現今的暗流進行了一番審視。那些由押井創作的劇本，特別是《機動警察》第二部劇場版，都和日本戰後的政治問題，尤其是日美關係問題有著很深的關聯。二戰後的日本天皇由神還人，國家政策也長期受到美國軍方的左右，而新憲法中最受國民爭議的就是其第九條“和平條款”，承諾日本永遠放棄戰爭和武力使用權，並不會保有陸，海，空以及其它任何可用於發動戰爭的軍事力量。在戰爭結束後的短短几年之內，第九條就已經被解釋為允許以“自衛”為目的使用武力，這主要是因為美國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以遏制共產主義在遠東地區勢不可擋的蔓延趨勢。雖然從技術上來說日本依然是個和平國家，但隨著經濟實力的迅速崛起，日本的自衛隊也逐漸成長為全世界最大的軍事力量之一。在獲得越來越高的國際地位的同時，"和平憲法“也成為了約束野心日趨膨脹的日本的一條緊箍咒，這種矛盾而精神分裂的政治心態正是押井在《機動警察》系列裡關注的主題，而他同時也十分關心戰後學生抗議活動，因為當年押井自己就是一個學生運動的活動家，曾經多次在大街上派發傳單和張貼海報。此類學生抗議的焦點問題就是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和駐日美軍，而60年代針對日本安保問題發起的學生運動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是前所未有的，以至於它成為了日本全體國民的國民記憶，甚至有學者將那代人稱為“安保的一代”（從新東寶公司的解體到東映動畫的轉向，動畫影視界受其影響同樣巨大）。但這也是一個短命的運動，“五十年代末一場相對統一和得到廣泛民意支持的政治運動，到了七十年代已經變成了分歧嚴重，苟延殘喘，因為不斷增長的暴力行徑而失去絕大部分支持者的恐怖行為。”押井參與制作的作品中，尤其在涉及警察的部分特別喜歡模仿學生抗議時的氣氛，權力者往往就是利用制度的力量壓制民眾不滿情緒的存在，而革命者卻也不是什麼為國為民的好人.這在《機動警察劇場版2》,《人狼》和幾部真人電影中表現得特別明顯，凡是看過記錄片大師土本典昭關於學生運動的經典之作《游擊隊前史》的人都可以很明顯看出押井有很多地方在對此片致敬。但因為更多關注真實虛幻等哲學問題，政治主題在押井90年代中之後的作品裡已經逐漸淡化為某種朦朧的背景，反而是在其弟子神山健治的《攻殼機動隊》tv版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尤其tv版第二季結尾茅葺總理針對美國武力干涉放出的一番“走獨立自主之道路”的強硬宣言，堪稱新世紀日本政治心態的真實寫照。

因此總的來說,《機動警察》系列究是一個關於人類如何被迫屈服於正在迅速改變他們社會結構的科技化背景，以及少數堅持依靠人性去迂迴對抗巨大機器和龐大社會體系的個體的故事，不僅展現了我們是如何被科學所影響和改變，也展現了全體人類未來的共同命運。在《機動警察》中，尤其在兩部劇場版中，我們的主角常常在迷宮中左衝右突之後很不徹底地保護了東京的安全，而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隸屬的組織常常反而成為了針對恐怖行為採取最佳行動的最大障礙，英雄最大的敵人正是表面上的同伴，這無疑是對日本政治，乃至整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的巨大諷刺。到了這個地步,應該說<機動警察>的內涵已經完全不能只用"機器人動畫"這五個字來概括了.


  
諸心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