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服少女（Kill la Kill，下稱KLK）可以說是當時動畫界一股驚天動地的泥石流。不僅在於其強烈而獨特的視覺效果，更在於其對低俗元素的強大包容：爆露、SM、捆綁、LED燈一般的長明不滅的種種聖光，在其它作品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色情元素以光明正大而正氣十足的方式閃耀呈現，甚至成為了作品的核心線索。當階段性女Boss皋月大聲喊出：“只要能滿足我的野心，我寧願讓全天下人看我的乳房時！”那理所當然的語氣與霸道的氣場，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看到了無良翻譯組的盜版字幕——看到乳房的福利情節怎麼能與野心結合在一起呢？這還是正常人說的話麼？
這種奇妙的化學反應正是KLK的一大魅力所在，其背後的創作手法貫穿了其製作方Trigger社的諸多作品。我將之命名為低俗模仿，而用更簡單明瞭的語言，這種手法可以稱為：
故作低俗。
媚俗之道
談到故作低俗，不得不從其對立鏡像——故作清高說起。
有一個詞彙能很好描述故作清高的概念，即媚俗（Kitch，也譯作刻奇）。這個詞語原本指商業作品討好大眾的傾向，米蘭昆德拉更廣為人知的解釋則突出了其附庸風雅的特性——不僅要討好大眾，還要以高大上的方式討好他們。按中國作家王小波的話，這是用華美的語言包裝愚蠢的道理。我們人人都經歷過的媚俗創作應該是中學生作文，這種試煉強迫學生從無聊日常生活中寫出感天動地的人生至理。我至今記得初中時同學寫的滿分作文——因為保潔大媽幫自己撿到了丟失的鑰匙，她對大媽感激涕零，眼中大媽形象衍生的光環如紅日一般閃耀動人、光芒四射。故作清高這一手法根本上源於浪漫主義的成功，即“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主張，強調從日常中昇華出超越一般人性的東西。但這種手法用濫的結果就是無論是什麼都想昇華點東西出來，結果就是老套的故事搭配煽情而可笑的抒情手法，帶來令人窒息的肉麻之感。
而故作低俗與之相反。它奉行的是現代主義的信條，源於生活，低於生活。如果說浪漫主義總想著賦予平凡之物超越性，現代主義則熱衷將高高在上之物打回原形，消解其原有的意義和特殊性。面對一碗雞湯，在媚俗者告訴你雞湯的超越性、熬湯者的修行之道與取之無盡哲學意蘊時，故作低俗的反媚俗者則會提出這雞湯再美也只有些脂肪和嘌呤，而且由於你小口吮吸吸收緩慢，它多半不會變成尿，而會變成屎裡的水分，在被植物吸收、被豬吃掉後再次回到你的身體裡。這種人與糞便的因緣際會不也很美麼？
當然，以屎指責媚俗者逃避真實的典故並非我獨創，而來自媚俗概念的傳播功臣米蘭昆德拉。他的媚俗理論就是：媚俗者不接受大便的存在。他們的生活中可以有平庸的詩和俗套的遠方，可以有讓人煽情落淚的悲劇之死，卻決不接受生活中有大便，彷彿不知道人人都會拉屎一樣。
而在動畫中扮演大便角色的就是色情，或者說福利文化。
福利之殤
福利，常被稱為賣肉、殺必死（Service），多指日式動畫中服務於男性觀眾的情節，常表現為女性的身體裸露。常見情節包括打開房門遇見洗浴或更衣中的女角色，或在海灘中展現暴露泳裝下的女體，似乎早已成為日本動畫中司空見慣的橋段。
但另一方面，福利卻一直是與嚴肅、優秀的作品評價難以兼容，是一種上不了檯面的優勢。介紹作品優秀時，我們會見到粉絲誇讚作畫、分鏡與情節，卻少有人認為福利會成為作品成功的助力。相反，常常見到有粉絲強調沒有賣肉以證明其優質。這使得福利成為一種羞恥的存在：就是糞便一樣，人們每天都如廁，享受著它帶來的舒暢感，卻又羞於承認其存在。同樣，觀眾喜歡福利（明面上、內心裡或潛意識中），又羞恥於將其引入正式場合，而造成了心態的分裂。我們會發現，即使明面熱衷福利者也多半是在非正式場合或匿名論壇發聲，而在正式的評論中則絕不會承認，只會嚴肅莊重地寫下——簡單故事背後的深刻哲理才是動畫吸引我的原因。
為了化解這一矛盾，低俗模仿登場了。
它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既讓人快樂又滿足人的尊嚴？如何讓人享受排便又不至於受這一概念禁忌性的困擾？如何解決又羞又愛的心理分裂，甚至能嘲諷羞辱這些人的心口不一？
就把屎嚴肅化好了。
把大便嚴肅化為【物質代謝】，似乎更能拿的上臺面了，甚至能作為絕招的名稱或角色的姓名。
低俗模仿
說到低俗模仿的嚴肅化技巧，在這裡不得不提到王小波，中國本土的低俗模仿大師，第一反媚俗者。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寫過這樣一個情節：某個特殊年代，主角王二和女醫生陳清揚因肉體關係而遭到批鬥，差點被拉去槍斃。最後兩人脫身之策是寫了“犯罪過程”異常精彩詳細的檢查。在這個故事中，兩人的性經歷是一個低俗元素，一種“大便”，也是批鬥者內心深深感興趣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媚俗的倔強又不想承認自己需要低俗、需要“大便”。為此，兩位主角將性經歷通過寫檢查而嚴肅化，滿足了傾聽者的興趣，又給了他們充足的尊嚴。將批鬥者改成觀眾，我們會發現Trigger動畫中一直都在做一樣的事：把低俗嚴肅化，在製造荒謬滑稽感之餘，給觀眾一個堂堂正正低俗起來的理由。
讓我們回顧下三部低俗元素大放異彩的Trigger系作品：
一是吊帶襪天使，一部曾在B站存在的神奇之作，由Trigger前身GAINAX出品（感謝評論區各位的指正）。在這部作品裡，天使這一崇高、浪漫的形象被無情解構成了Bitch。兩名天使一位愛濫交，一位愛暴食，她們的上司神父則對自縛和SM極有熱情。但我們不能拒絕這些低俗，因為低俗是她們的核心設定“魔力”的一部分——兩人要通過脫絲襪和內褲變身戰鬥，使低俗元素被強行嚴肅化成了核心的戰鬥工具。
二是忍者殺手。其對低俗元素的展現更加荒謬：整部片充斥著PPT平移一般的打鬥和人物立繪，但一旦遇到女性角色，立刻會畫風突變為極其細膩動人的場景——福利鏡頭伴隨著一本正經的旁白和緩緩移動讓觀眾一飽眼福的鏡頭，讓原本應一閃即逝的福利獲得了荒謬的莊重感。
而將這種荒謬與莊重推到極致的就是KLK。該作比以上兩部走得更遠——福利元素成為了貫穿原片的主要線索。爆衣、裸露、束縛、裸體海灘以脫掉衣服來解救人類的宣言都是如此的正氣十足，也至於似乎很難把它們當作情色。因為情色的意義很大程度上源於禁忌的氛圍，遮遮掩掩帶來的興奮感，和嚴肅場合結合後反而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也給了觀眾理直氣壯的錯覺。
黃金時代中，批鬥者可以心安理得地讀王二和陳清揚性愛筆記，因為他們有自我安慰的正當理由：為了幫助壞分子思想改造，我們自然要認真閱讀其檢查，不放過每一個字，這是恪盡職守，絕非在讀黃書。同樣，我們也可以在KLK中不斷告訴自己這是設定、是熱血動畫的必然表現、是對福利一本正經的嘲笑而不是真正的福利，告訴自己我在看一部製作精良而崇高的藝術品，而搖晃的白兔，曲線分明的玉體、奇奇怪怪的捆綁行為與呻吟都是審美需要，和性沒有任何關係。或許我們會進一步恍然大悟：對色情元素進行嘲笑絕對不是色情，而是比色情更高端的東西！是與熱血打戲的和諧一體感、是對劇情的畫面演繹啊！如果有人能對這種福利產生衝動，一定是個毫無品味的低俗者，而這個人一定不是我！
但我個人認為，如果僅僅以這種覺悟看本部動畫，說明你的境界還是太低了，和以參觀藝術為名偷看裸模的十四歲美術生毫無二致，反而成為了被製作者暗中戲耍的對象。因為低俗模仿者的價值恰恰在於他們不排斥低俗，而能發現低俗的意義。
低俗之樂
低俗模仿的真諦是他們真的喜歡低俗元素，只不過是思想更通達透徹，是返璞歸真的低俗者。就像王二與陳清揚的肉體友誼是單純地享受性帶來的快樂，而不是以此探索參悟人生、尋找自我等宏大命題，低俗模仿者能完全能接受低俗，毫不以此為恥。在本片的例子中，低俗的福利本身就很有趣，沒有必要裝模做樣地把它昇華成更高的東西。男人喜歡看熱辣的女性肉體，女人希望身體被欣賞（即使可能只是潛意識與特定條件下）——這正是主角過的第一道關，真正由扭扭捏捏的小清新變成了一個不要臉的低俗者，也是為什麼本劇中不要臉這個設定這麼強大——因為這就是創作者的內心寫照：接受低俗遠比將低俗冠以崇高之名更加帶勁！
當然一些評論突出了本作的女權元素，認為KLK強調了女性表達自我、展露身體的權力。這樣的解讀也能自洽，但我認為和創作者的初衷不一樣：他們更可能只是單純表示出對福利的喜愛，並以荒謬的方式表現出來，嘲諷了對情色的遮遮掩掩。按昆德拉的說法，將服務於男性的福利強行解釋為女性自我解放，這種解讀過於執著於昇華積極意義，也算媚俗的表現——絕不承認好作品中存在低俗色情，就像媚俗者認為生活中只有感動沒有屎一樣。但每個人每天如廁，Trigger也的確在炮製色情。實在地說，某個東西看上、摸上去、聽上去都很色情，那它就是色情，並不需要為之套高帽。就像主角流子父親設計的服飾一樣，即使有面料越少越合理的詭異設定支撐，但其大膽暴露的設計也是源於他本人的"興趣"——一種無疑源自於性的低俗動機。
但這是否說明低俗模仿就是低俗本身？
並非如此，低俗模仿的意義在於對低俗符號的再加工。低俗本身的趣味源於感官，但其樂趣卻是單調而有限的，一如性與食物的快感，能讓人滿足，也會帶來滿足之後的索然無味。只有通過特定藝術的調味，才能產生更為層次豐富的樂趣，即前文所提的低俗之嚴肅化技術。
但儘管低俗模仿在KLK中篇幅甚多，卻始終沒有成為全局中心。因為和吊帶襪天使不同：雖然低俗的變身、爆衣等元素是核心設定的一部分，但全劇主線卻是一個熱血戰鬥故事。對低俗的模仿與譏諷被藏於戰鬥主線之後，既是觀眾的放鬆與調劑，又是對動畫產業與福利文化糾結關係的自我嘲諷。
低俗審美
一言以蔽之，KLK風格的獨特之處在於以嚴肅化的藝術手法加工低俗的內容，創造了其個性化的藝術效果。細細品味，這種風格或產生了以下成效：
一是嘲諷了媚俗者——對福利文化又愛又恨、心理分裂的觀眾與動畫製作方；
二是放飛了自我——加工重構了本應被壓抑的低俗之樂趣，福利之美好；
三是炫耀了實力——對福利的放肆使用恰恰表現其對動畫素質的信賴，自信再怎麼放飛自我也能加以掌控，不會喧賓奪主。
綜上所述，Trigger的故作低俗之道不僅意在動畫本身的演繹，更是對傳統業界規則的叛逆與挑戰。不按常規出牌的挑釁姿態頗有先鋒派的神韻，以粗糲、豪放、荒蕪的美術風格製造以時裝與剪刀為核心的少女主角動畫，使其在低俗辣眼的同時又具備了極高的時髦度，真正做到了大俗大雅，將粗鄙之物玩出了人所難及的花樣來。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審美潮流的問題，雅與俗的轉換。大俗之物可以大雅，大雅也可以大俗，一如多年前的平民裝修以簡約風之稱得到追捧，而曾經國王專屬的土豪金則被視為爆發戶家裝。在紅樓夢中，妙玉品茶是雅，史湘雲吃烤肉是裝俗，劉姥姥牛飲妙玉茶是真俗，但按現在的標準，暴殄天物的真的是劉姥姥而非史湘雲和妙玉麼？劉姥姥的真俗和史湘雲的裝俗哪個在鄙視鏈最高層呢？放飛想象，說不定在Trigger以故作低俗嘲諷媚俗的同時，可能將故作低俗發展成為新一輪叛逆藝術的靶子，以故作”故作低俗“嘲諷故作低俗的刻意性，體現了藝術潮流的迴環往復之勢。
這就是我欣賞Kill la Kill的真實原因——它擁有著在俗雅間轉換不息，越品越醇厚的禪意醍醐之味，橫斷時代之美。此外我還鄭重宣佈，這種欣賞是純靈魂與審美層面的，極富理性與智識，其真實原因絕對不是V字褲與黑絲筒襪對我有任何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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