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很好，可是我想談一下他的《幽靈公主》

我不時會想起那個少女，她站在一頭白狼旁邊，嘴角滿是猩紅的鮮血，眼神裡露出了對人類的恨意。

——Chris

2001年，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憑藉308億日元的票房，再次打破日本電影票房記錄，比第二名的《泰坦尼克號》還要高出46億日元。此後沒有任何一部電影打破這一票房紀錄，直到今天，《千與千尋》依舊是日本電影票房史第一名。

但是，在《千與千尋》上映前，宮崎駿的另一部神作早已蟬聯日本本土電影票房冠軍3年之久，那就是極具史詩色彩的《幽靈公主》。

1997年，《幽靈公主》上映，同期票房對手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侏羅紀公園2：失落的世界》，吉卜力工作室的目標票房是50-60億日元。結果上映後，憑藉宏大的敘事和深刻的主題，斬獲193億日元，成為1997年日本最賣座的電影。

宮崎駿反戰，早已經不是什麼祕密。他的作品有幾個主題經常反覆出現，其中一個就是對戰爭的反思。但是如果仔細觀看，我們會發現宮崎駿表達反戰思想的方式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在他早期的作品裡，比如《天空之城》，宮崎駿表達反戰的方式是比較溫和的。他更多的是用玫瑰來抵抗槍炮，他會用各種隱喻、象徵的方式來呼籲和平，反對戰爭。比如：

賦予殺戮機器人性的溫暖

為殺戮機器配上鮮花

這背後折射出的就是科學價值中立的觀點：錯的是人，而不是科技。

即使有戰爭場面，也非常剋制，一般是通過少數鏡頭，來展現機器驚人的破壞力，點到即止，宮崎駿的電影沒有血腥氣。

但是在《幽靈公主》裡，卻不是這樣。宮崎駿把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戰爭的醜惡直接展示給觀眾，有些畫面甚至是不適合兒童和青少年觀看的。比如阿席達卡被詛咒後，為了阻止武士濫殺無辜的這一段反擊，是非常血腥的。

包括在後來的《哈爾的移動城堡》，哈爾一個人孤獨的在濃煙瀰漫的天空中飛翔，身邊全是炸彈雨，炮彈在地上接二連三的爆炸，宛如一朵朵盛開的血色之花。甚至連對話也非常的直白：

霍爾： 那些軍艦是去攻擊城鎮和人民的。

蘇菲： 是敵人的還是朋友的？

霍爾： 哪一邊都是一樣， 這些殺人犯。

這些對戰爭血腥赤裸裸的描寫，在他早期的作品是看不到的。

而這一切，都源於上世紀末的那場戰爭。

1991年南斯拉夫戰爭爆發，那一聲聲炮響，炸碎了宮崎駿對於和平的美好希冀。

宮崎駿在創作頗具自傳色彩的《紅豬》的時候，南斯拉夫戰爭爆發了。宮崎駿把對戰爭的厭惡加進了《紅豬》，使得原本是喜劇的《紅豬》變得有點沉重，片中的男主因不想成為法西斯離開了自己效力多年的軍隊和國家，成為了一名自由自在的賞金獵人。在影片裡，宮崎駿借紅豬表達了對法西斯的譴責和對戰爭的不滿： “要我當法西斯分子，我寧願做只豬。”在創作完《紅豬》後，心力交瘁的宮崎駿認為自己一生要做的事情都已經完成，宣佈引退。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南斯拉夫戰爭並沒有停止的趨勢，反而愈發激烈。在1992-1995年的波黑戰爭中，波黑430多萬人口中有27.8萬人死亡，200多萬人淪為難民；全國85%以上的經濟設施遭到破壞，直接經濟損失450多億美元。而在此期間，更是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斯雷布雷尼察”種族滅絕事件：

1995年7月11日到22日，波黑塞族軍警以及南聯盟派出的軍警突襲並攻佔了斯雷布雷尼察，在此後的11天裡，這些滅絕人性的軍警，不僅強姦了許多波斯尼亞婦女而且屠殺了當地8000多名穆斯林男性。

在南斯拉夫戰爭期間，宮崎駿飽受折磨，開始反思以前的表達方式。

從二戰結束到南斯拉夫戰爭爆發，僅僅過去46年。

從南京大屠殺到斯雷布雷尼察屠殺，僅僅過去58年。

人類，是健忘的。人類並沒有從自己的作品裡學到任何教訓，更談不上反思。

自己用玫瑰來對抗槍炮，用鮮花來呼籲和平，根本毫無意義。

“感覺孩子們降生於這個世上，卻得不到祝福，我們又怎能在他們面前若無其事、強作歡顏呢？”

然後，當宮崎駿再次出現在大眾視野裡時，他帶來了《幽靈公主》。

這是宮崎駿反戰思想的一次破立，依舊是表達反戰，但是卻從鮮花變成了鮮血。影片對所有衝突的刻畫都是直接的，不加掩飾的。特別是黑帽大人率領石火箭隊攻擊武士的這一小段劇情，就足以體現戰爭的殘酷。

當然，對於這些改變，宮崎駿也曾覺得“這不是孩子們應該看到的東西”，但是最終他依舊堅定自己的想法。因為他意識到，“不對，這是孩子們必須看到的！因為成年人無法理解它，孩子們卻可以。”

與此同時，變得更加成熟的還有宮崎駿對人與自然關係的反思。

在他的成名作《風之谷》裡，宮崎駿提出了兩種對待自然的方式。一種是庫夏娜的武力征服，企圖通過科技進步，使自然臣服於人類。另一種是娜烏西卡的和平共處，去理解自然，接受自然的安排。庫夏娜的方式固然不可取，但是娜烏西卡的環保理念也存在一定地缺陷，她的理念體現的是“自然本位”的思想，即當發生衝突時，人要讓位於自然。

然而，人活著就要攝取資源，人越來越多，對資源的需求也越來越多。人與其他物種終將因生存領地而發生衝突，這種衝突是避免不了的，不可能說為了環保而犧牲掉人類的發展。所謂的保護自然，保護地球，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地球已經有幾十億的壽命了，隕石撞擊、地震海嘯，火山爆發，經歷過的事情遠遠超過人類的想象。地球不需要保護，需要保護的是脆弱的人類。

所以在《幽靈公主》裡，宮崎駿並未對人類的生存慾望做出過多的批判。不知道大家注意到這一細節沒有，達達拉村民是不會耕種的，無法自給自足，只能通過採礦打鐵，然後賣掉鐵器換回賴以生存的大米，鐵礦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大米。

而在莫娜出場的片段裡，黑帽大人正率領眾人在十分險峻的道路上運輸物資。然而通往達達拉的路還有一條，而且更為方便和安全，那就是阿席達卡帶著甲六回村的那條路。但是村民們不敢走，因為那是山神的領地。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鐵砂快用完了，村民根本不敢在神的領地採礦。對於因為生存問題引起的人神衝突，宮崎駿更多的是表現出理解與同情。

那麼宮崎駿在《幽靈公主》裡批判了什麼？

人類的貪婪。

在《幽靈公主誕生物語》裡，宮崎駿對黑帽的描述是：“這是一個現代人，唯一的一個惡魔。”原因很簡單：她代表著人類的貪婪。

與攻擊拿各神不同的是，黑帽殺山獸神完全是因為貪婪，她想把森林變成達達拉的財產。

因生存引起的衝突和因貪婪引起的衝突是有本質區別的。前者因無法避免而發生，是一幕悲劇，後者可以避免卻發生，是一幕醜劇。

黑帽曾有兩次回頭的機會，第一次是當乙事主率領戰敗的野豬群退回森林時候。此時達達拉的村民已經贏得這場戰爭了，莫娜和乙事主已經無力阻止村民開山採礦，黑帽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和疙瘩和尚的約定而弒神。第二次機會是阿席達卡告訴她武士在進攻達達拉城的時候，她沒有選擇回去，而是義無反顧的走向聖池。

當黑帽不顧勸阻，一炮轟掉山獸神的頭時，神發怒了，山獸神在尋找自己頭部的過程中，吸光了自己所能觸碰到的所有生命，小精靈掉落了，樹木枯萎了，森林死掉了。如果不是阿席達卡和桑冒著生命危險後及時歸還頭顱，達達拉將變成一片死地。而這些場景，好像離我們不遠吧？

1986年，烏克蘭爆發切爾諾貝利核洩漏事件，事故共造成31名消防人員死亡，，27萬人因此患上癌症，其中9.3萬人死亡，切爾諾貝利成為“鬼城”。

2010年4月20日，美國墨西哥灣發生原油洩漏事件，持續87天漏油，致死11人，造成的環境汙染需要幾十年時間來評估。

人與自然，究竟能不能和諧相處？

在《風之谷》裡，王蟲最終復活了娜烏西卡，人與自然的矛盾並不是無解的，人與自然是可以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的。

但是在13年後的《幽靈公主》裡，宮崎駿並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影片最後，山獸神把奪取的生命還給了森林，森林又恢復了生機盎然的景象，而阿席達卡的詛咒也消失了，他決定留在達達拉和桑一起守護森林，看起來是一個美好的結局，但是疙瘩和尚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真是的，真是的，傻瓜是贏不了的。”

這句臺詞看起來不著邊際，令人費解，但是在《幽靈公主的誕生物語》裡，工作人員要求聲優表達出“雖然這次是輸給了傻瓜，但是下次就不會輸了”的感覺。也就是說，山獸神之死，只是開始，人類並不會因此而反思自己的貪婪，不會因此停下掠奪資源的腳步。

保衛森林的山獸神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阿席達卡和桑。這也暗示著保護自然的這一任務，終究還是得依靠人類。如果不改變貪婪自私的內心，今天發生的一切將會重演，將形成人類攝取資源-破壞自然-自然懲罰人類的死循環。所以說對於人與自然的矛盾，宮崎駿更多的是抱著悲觀的態度。

然而，令人慶幸的是，儘管宮崎駿覺得人與自然的矛盾很可能是無法避免的天然悲劇，他卻沒有宣揚一種“破罐子破摔”或者“及時行樂”的價值觀。

他在公映前幾個月突然跟鈴木提出兩個要求：

1. 修改黑帽的結局。
2. 把電影加長15分鐘。

按《幽靈公主誕生物語》裡鈴木的說法，宮崎駿修改了黑帽死亡的結局，增加了找回黑帽的胳膊和援助達達拉的鏡頭。

但是，不知道是字幕君翻譯錯了，還是鈴木理解錯了，結合紀錄片裡出現的背景草稿，宮崎駿增加的應該是阿席達卡和桑奪回山獸神頭顱的鏡頭，而不是尋找黑帽的斷臂。（下圖標有1171數字的分鏡頭，是無頭的山獸神在尋找自己的頭顱）

也就是說宮崎駿在公映前幾個月，突然改變了主意，復活了本該死亡的黑帽，只給予她斷手的懲罰；增加了阿席達卡和桑奪回山獸神頭顱的鏡頭；增加了電影最後阿席達卡和桑的對話。這些修改直接導致電影加長了15分鐘。

而這些修改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強調電影的主題：

活下去

面對困境，乃至絕境，很多人都希望奇蹟的發生。不同的是，有的人癱坐在牆角，喝的爛醉，坐等上天施捨奇蹟；有的人，背起行囊，乘風破浪，迎接人生的種種挑戰，自己努力創造奇蹟。

毫無疑問，宮崎駿希望我們做後一種人，希望我們像阿席達卡一樣活下去，即使身負詛咒，依然不放棄生的希望，最終在遙遠的達達拉城解除了詛咒活了下來。

是的，這就是宮崎駿所要表達的：無論人與自然的結局如何，永遠不要放棄希望，要堅強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可能找到方法；

活下去，才有可能創造奇蹟。

在完成《幽靈公主》這一史詩動畫之後，由於高強度的工作，宮崎駿手疾發作，更讓他傷心的是自己的好友兼得力助手近藤喜文去世，宮崎駿第三次宣佈引退。

1999年，高畑勳執導的《我的鄰居山田君》票房慘敗，僅僅收穫15億日元。

2001年，宮崎駿帶著《千與千尋》第三次復出，再次刷新日本電影票房紀錄，拿下308億日元的高票房。

2003年，《千與千尋》獲得第7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獎。

【注1】：本文提及的《風之谷》為宮崎駿的電影而非漫畫，相對於電影，漫畫所體現的內容更加複雜深刻，以及完整。

【注2】：本文所提及的《幽靈公主誕生物語》是《幽靈公主》紀錄片，紀錄了整部電影的創作過程，約四小時。以前網上曾流傳《幽靈公主》有一個4小時未刪節版，其實指的就是這個紀錄片。

【注3】：本文開頭的音樂《アシタカせっ記》，是久石讓為《幽靈公主》作的配樂，氣勢磅礴，充滿了古代神話的氛圍，非常好聽。《幽靈公主》配樂與主題曲的成功，標誌著久石讓成為世界級電影配樂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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