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眼光看動畫之刀劍神域

　　同樣是川原礫原作，原為網絡小說的處女作《刀劍神域》，人氣反而遠高於獲得電擊“大賞”的出道作《加速世界》。不僅如此，放在整個日本輕小說業界來看，該系列的商業效益之好也是少見的。

一、新時代的羅德島戰紀

　　《刀劍神域》通常被看做是網絡遊戲題材，然而其故事早就超出了電子競技的範疇，實際上更應該屬於“賽博朋克”。SAO的原作小說最初創作於2002年，其實就是那個年代賽博朋克熱的產物。同年日本就有《名偵探柯南：貝克街的亡靈》，《攻殼機動隊SAC》，《.hack//SIGN》等賽博朋克名作問世。而這波商業上的賽博朋克熱，則是由1999年《黑客帝國》電影帶動起來的。

　　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那也是硬派風格在日本動畫界最為盛行的時期，內涵向作品的黃金時代。黑暗殘酷的故事內容和晦澀難懂的表現方式，正是那個時代深夜檔動畫的典型特徵。對於那些只喜歡艾恩葛朗特篇的觀眾，在此強烈推薦這個時期的日本動畫，多看些更能準確衡量SAO的成色。

　　京都動畫的崛起改變了時代風潮。2006至2010年，以京阿尼為代表的日常系作品在市場上極為強勢，不但引導了新一代觀眾的品味，而且深刻地顛覆了業界的格局。直到2011年《魔法少女小圓》的商業成功，才標誌著硬派黑深殘在市場上的整體回暖。往後一年的《刀劍神域》，再往後一年的《進擊的巨人》，兩者的動畫版也都取得了很高的商業成績。

　　當SAO動畫版面世之時，賽博朋克熱早已退燒，競爭對手不多了。從劇情內容上來說，SAO系列又是用網絡遊戲的殼子來套賽博朋克，然後再用賽博朋克的殼子來套西方史詩奇幻。一方面通過網遊元素來親近消費者，另一方面賽博朋克和史詩奇幻都顯得逼格高，可謂商業賣點十足。

　　其實SAO並不能替代攻殼機動隊，但卻成了新時代的羅德島戰紀。不難發現其中對於《羅德島戰紀》的模仿痕跡，特別是男女主角的偶像化色彩。日式唯美畫風下，西方奇幻世界中的俠骨柔情，看來還是很有市場的。

二、亞絲娜可不像是日本人

　　考慮到劇中虛擬世界都是以西方文化背景為主，再來看動畫中對於桐人和他女友們的形象刻畫，就會發現其中有許多微妙的地方：

　　男主角桐人（桐谷和人）在遊戲內外都是黑髮日式小白臉，不像通常西式奇幻中的戰士角色那麼健壯；

　　男配角克萊因（壺井遼太郎）儘管是紅髮，但看上去就是染起來的，並不怎麼好看；咖啡廳老闆艾基爾（安德魯·基爾博德·密魯茲）則是光頭，而且被設定成非裔美國人；

　　女配角莉茲貝特（筱崎裡香）的紅髮就要好看得多，但是她到線下就變成接近黑髮的淡黃色，另一女配角西莉卡（綾野珪子）則線上線下都能保持金髮；取捨不同的緣故應該是前者和女主角同年出生，而後者年齡小又是蘿莉形象；另外這兩位的共同問題是戲份不多，畫得也不夠主角漂亮；

　　階段性的女主角桐谷直葉和朝田詩乃，她們的遊戲形象很驚豔，要比現實中漂亮得多（詩乃要在自己的主場GGO中才最漂亮），但是回到劇中的現實世界就變成了典型的日本女生，甚至性情都有所不同——莉法陽光開朗，直葉則略顯壓抑悶騷；患有槍械恐懼症的詩乃，反而在遊戲中大肆玩槍（她很適合去玩加速世界，可惜生早了）——這就暗示出人們在玩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將自己內心深處的另一面表現了出來，對此進行更深挖掘的是時雨澤惠一的刀劍神域外傳GGO；

　　另一階段性女主角愛麗絲的形象最西方，然而她又是虛擬世界中的人工智能，並非劇中現實世界裡的人類；

　　全系列女主角亞絲娜（結城明日奈），即便回到劇中的現實世界，那一頭亞麻色的長髮也能得以保留，髮型常常也很西方化；

　　相比之下，“月夜的黑貓團”的幸在遊戲中的黑髮形象才最接近真實的日本女性，然而這位女友恰恰死得早；還有紫黑色頭髮的有紀（紺野木綿季）也是死掉了，另外劇中的路人們大多數也是黑髮。

　　與那些將主要人物的頭髮畫得五顏六色，同時又儘量保持均衡分配（如此才是常態）的日本動漫不同，SAO動畫版對於劇中現實世界的刻畫，著力突出女主角的美貌與眾不同，亞絲娜可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當她在線下和眾多黑髮角色交流的時候，望之真不像是日本人。

三、從明日香到明日奈

　　進一步討論的話，那就牽涉到日本人對於西方女性的觀感。近現代歐美女權主義的推動下，西方女性更傾向於追求獨立自主，她們的很多行為放在日本男性眼中，那就是性格強勢的表現了（日本對於中國女性也有類似觀感）。於是那些現代或未來背景的日本動漫，常常將西方女性設定成個性強烈的人物，例如說EVA的明日香。類似的思維定勢還延續到日本角色身上，那些看上去很洋氣的女性，其個性表現往往也更偏向於西方自由主義。

　　2004年發行的Galgame，《秋之回憶 從今以後》也算有名氣的作品。其中有兩位人氣頗高的角色：藤原雅和花祭果凜，前者很日式，後者很西化，兩人的劇情風格就大有不同。藤原雅的劇情側重於反抗封建家長，而花祭果凜的情節則更偏向於自我價值的實現。

　　現在我們再來看SAO的亞絲娜，明明她在長相洋氣上和花祭果凜更相似，可實際上她的婚戀情節更接近於藤原雅。她不是和藤原雅一樣被家裡催著相親嫁人麼？不是同樣穿和服相親嗎？藤原雅熟悉上層社會的規矩，亞絲娜想必也是如此。和藤原雅情況類似，亞絲娜也是被教育成日本人理想中的“大和撫子”，做上層社會聯姻用的。然而桐人才是那個世界的真正主角，嫁給他可不虧。當亞絲娜愛上桐人之後，她的“人妻屬性”顯露得明明白白，恰恰說明母親對她的教育並未失敗。

　　由此看來，SAO的亞絲娜就相當於性格反轉的明日香，將明日香“馴化”之後變成日式賢妻良母的樣子。別忘了明日奈之名，原本就和明日香頗為相近。如果說《美少女戰士》中月野兔變身成月亮公主，這是日本女性變成西方少女的故事；亞絲娜先是以西方女劍士的形象登場，再變成日本富豪家的大小姐，又還是京都和服美女，則暗含了將西方少女進行日本化改造的意圖。

　　既喜歡西方美少女的顏值，又害怕西方女人的個性。西方妹子看不起我，可我想要和她談戀愛。日本男性的以上心態，折射到動漫中那就是經常將西方妹子設定成“傲嬌”，幻想她只是表面看不起，內心可喜歡我呢。慾望再進一步，用日式教育來培養西方美少女。動畫中的亞絲娜可並不怎麼像她的母親，甚至小時候她的頭髮也不是黑色的，看上去真的很像是被日本人收養的白人少女。

四、政治正確與禁忌目錄

　　換個角度來看，第三季還要更露骨。因為前兩季動畫的劇情，不過是日本人在網絡遊戲中扮演西方式的角色（艾基爾是非裔美國人除外）。而在Alicization篇中，桐人等於是闖入了一個由人工智能所組成的西方世界。當他在虛擬世界中變成幼童，和尤吉歐愛麗絲“青梅竹馬”的時候，不免有強行插入做第三者的嫌疑。據說往後桐人還會成為星王，那就更是相當於征服那個西方幻想世界了。

　　估計有人會說，桐人尊重AI的人權，又要保護那個世界，所以做法並無不妥。形式上要遵循西方白左式的價值觀，其實這就是戰後日本的“政治正確”之一。只要外國駐軍還在，雅爾塔體系尚存，極右在日本就搬不上臺面。另外劇中的一些情節，也反映出作者對於日本上層社會的不滿，但這隻能算是司空見慣的普通牢騷而已，並不具備《名偵探柯南：貝克街的亡靈》中那種社會批判性。

　　既然虛擬世界已經和現實世界差不多，那自然應該將現實世界中的道德規範延伸到網絡上；既然人工智能在思維意識上和正常人沒區別，那就當然應該對他們平等相待；營造一個政治不正確的虛擬世界，然後將現實世界中的“政治正確”，帶到裡面去裝聖母逞英雄，這是安全穩當地打死老虎而已。誰對誰錯，觀眾們一眼就能看明白，用不著多少腦力，也難以引發更深的思考。看看《魔法禁書目錄》中的妹妹篇，御阪妹妹們通過“御阪網絡”信息共享，行為表現也和常人區別很大，這個設定就要耐人尋味得多。

　　另一方面，隨著日本社會的右傾化，民族主義也成了“政治正確”。艾恩葛朗特的悲劇發生之後，不強調嚴防犯罪和政府失職，卻反過頭來洗白茅場晶彥，宣傳日本科技先進。事實上茅場晶彥製造的死亡遊戲，給了桐人以脫穎而出的機會。同時吹捧桐人和茅場晶彥的結果，等於是在無形中贊同了弱肉強食和精英主義，其實這些也是日本社會的流行心態，通常不明說而已。

　　劇中還有對於“非我族類”的負面暗示，不是說非得要上綱上線地批判，但確實有令別人不快的東西。幽靈子彈篇的反派死槍，殺//人時特意使用中國五四式手槍，第二季在華被禁的原因可能正在於此。據網傳小說內容，第四季只要不改的話，中韓玩家將作為負面形象登場，反派大Boss也將會是美國軍人。再來看有紀（紺野木綿季）的形象很正面，生於母親信仰基督的家庭，結果卻是事實上死//全家，再考慮到日本社會對於基督教的排斥，無論是不是有意影射，其實都是做過分了。反觀《魔法禁書目錄》中的天草式，人家那可是活得好好的。

　　日本國內“明左暗右”式的政治正確，這才是原作者和改編者在現實生活中所要面對的“禁忌目錄”，看來他們可是遵守得不錯。

五、庸俗化的個人主義

　　面對現實政治的要求，SAO系列在內容上所暗含的傾向，反倒接近於第三季中那兩個卑劣的貴族，也就是在形式上不違背的同時追求個人利益。其實這也和政治正確有關，因為通常的社會主流輿論是不會鼓吹個人慾望的，尤其是在日本這樣集體主義氛圍濃厚的國家。於是我們就不難發現SAO的“偽集體主義”特徵：通過加入沒有女人緣的克萊因，還有艾基爾等戲份不多的男性配角，來掩蓋桐人他要獨佔後宮這一事實。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才是《刀劍神域》系列最根本的精神內核。

　　與其他許多日本動漫輕小說相比，SAO的桐人在獲得世俗成就和享樂上要強得多。即便是現在流行的異世界穿越類，估計也很少有像桐人這樣能回到劇中的現實世界，並且顯著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的情況。不同於那些輕小說中的社交恐懼症患者，桐人在社會上遊刃有餘，活得越來越體面，越來越貼近主流。

　　欲蓋彌彰的佔有慾和獨佔欲，以及濃厚的享樂主義氛圍，正是SAO的突出特色。桐人的後宮美女如雲，而且相處和諧。相反則是那些“情敵”們，不難發現沒誰能夠活得好，要麼是反派，要麼就死了。尤吉歐之死，真是“死道友不死貧道”。而劇中桐人的吃苦則是以作秀為主，因為到頭來他又是拯救世界，名利雙收。

　　該系列所蘊含的世俗慾望之強烈，更在於作者竭力為桐人創造佔據道德制高點的機會，通過大量不厭其煩的道德表演來證明，桐人擁有那麼多是合理的。對於名譽的追求，同樣是種常見的世俗慾望。不像其他很多後宮向作品，常常把後宮情節弄得搞笑滑稽（暗示這不真實），或者是辛苦糾結（貼近於三角戀），這裡的桐人是一本正經地大裝純愛，次次都要擊中妹子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要讓妹子們在顏面盡失後受他感化。

　　“名作之壁”《Infinite Stratos》就要直白和坦率得多，有種幼稚加天真的感覺。原作者弓弦逸鶴人品不好，城府倒也不多。主人公織斑一夏，從他屢次坐懷不亂的表現來看，其實要算是並不熱衷於女色的人。日式後宮向作品原本的常態，就是如同這般男主角人好卻不主動，女性則是以倒貼過來居多，通常營造出歡樂的喜劇氛圍，哪像SAO這樣裝腔作勢。

　　拿有名的動畫偶像劇《高達Seed》系列來作對比，不難發現其中的兩大男主角，基拉和阿斯蘭那可真是對於名利無慾無求，另外女性角色們也更偏向於個性獨立。SAO中令桐人和亞絲娜念念不忘的湖畔木屋生活，這段劇情其實有點像《高達Seed》中基拉和拉克絲隱居奧布的情節，然而後者當時可是熱心地照顧著孤兒們，並沒有像桐人和亞絲娜那樣專注於自己的享樂。

　　世俗慾念並不可怕，倒是矯揉造作不誠實，那才是最噁心的地方。假如直接表現出一個人的世俗慾望，闡明個人主義立場的話，那麼即便不夠崇高，也是不落俗套的表現，因為那樣的作品直面慾望本身，破除了世俗中虛偽的那一面。這方面可以拿遊戲《朧村正：妖刀傳》為例，其中的飯綱陣九朗很不道德，但卻有著不俗的豪氣。

　　反觀《刀劍神域》，則是桐人既要佔盡便宜，又要大做道德表演，將名和利都抓得緊緊的，於是就愈發庸俗起來。

六、勝在慾念強烈

　　都說日本現在是“低慾望社會”，從普通民眾的日常消費來看或是如此。不過要是從流行的動漫輕小說來看，那麼近十多年以來，其中的慾望色彩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呈現出整體上增強的趨勢。《刀劍神域》的大賣，後宮向作品的盛行就是例證。

　　稍有見識的動漫迷都不難看出，SAO系列的商業成功源自娛樂化，而不是思想深度。川原礫在創作SAO的時候，其實相當迎合市場。只是日本那時對於網絡文學重視不夠，導致他連載了好些年卻還是沒被看上。可能是多年以來積蓄了怨氣的緣故，他創作出了風格尖銳的《加速世界》，獲得電擊小說大獎而一舉成名。於是《刀劍神域》也在他出道之後連帶出版了。

　　《加速世界》是和《刀劍神域》區別很大的作品。名義上都是網遊賽博朋克，前者偏向於變身戰鬥，人物虛擬形象雜糅多變，後者則偏向於史詩奇幻，人物虛擬形象相對統一。更重要的是，《加速世界》的玩家們都是有心理缺陷的，他們的表現常常很瘋狂，可沒有那麼多道德表演，要知道沒有心之傷可就玩不了該遊戲。將主角設定成胖子，虛擬形象還是豬，那就更是挑戰大眾審美了。通過描寫邊緣人來傳達社會批判之意，很對電擊大獎評委們的胃口。

　　和叛逆非主流的《加速世界》不同，《刀劍神域》反而是在順從主流社會上做得更多，甚至帶有中產階級趣味。像桐人和亞絲娜這麼“體面”的男女主角，其實更接近於社會上的青年才俊，“現實生活很充實的人生贏家”們。按劇情設定來說他們是十多歲，而在實際表現上則要加個十歲才恰當，因為除了最前面的幾集，後面多數時間裡他們的舉止偏向於成熟得體，言談中往往又是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缺少那種真少年才有的青澀和盲動。

　　虛擬世界中服裝華麗的美人，輔之以美輪美奐的場景，這正是SAO動畫版所帶來的強烈誘惑。問題是庸俗慾望和精心算計太多，這就沒了真性情，欠缺了精氣神。論氣質，亞絲娜不如《少女革命》的天上歐蒂娜，莉法不如《羅德島戰紀》的蒂德莉特，朝田詩乃不如《Noir》的夕叢霧香，愛麗絲不如《Fate/stay night》的阿爾託莉雅。

　　桐人面對妹子時那種如同白馬王子般的表現，幾乎就是個形象正面化的鳳曉生了。鳳曉生也是找了豪門千金之後，又到處招花惹草。估計幾原邦彥也想不到，與《少女革命》立場相反的作品，多年之後反而大肆湧現，並且趨於極端。與九十年代的後宮向《天地無用》和《機動戰艦》相比，與前些年流行過的名作之壁IS那種校園模式的作品相比，《刀劍神域》中的男性慾望要更加強烈。

　　充滿成年人的慾望，功利主義色彩濃厚的SAO系列，對於青少年觀眾來說，誘惑力甚至更大。除了新手不識套路的原因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社會環境因素。

　　當今世界的人們，一邊慨嘆世風日下，一邊活得越來越自私，既感覺社會越來越不安穩，又希望自己能夠時來運轉，飛黃騰達。各國社會上的成功典範，大多是些愛好道德表演的成功人士，他們既要賺大錢又要裝白蓮花，暗中開後宮的也不少。這類時代弄潮兒要是年輕一點，帥氣一點，那不就等於是現實中的桐人了麼。

　　偶像明星之所以大受追捧，關鍵原因就在於粉絲們將自己代入，用偶像的成功來替代性地滿足自己。有針對性地設計和宣傳下，年輕人是很容易陷入偶像崇拜的。刀劍神域也是如此，只要你將自己代入到桐人身上，深入其中就能帶來強烈的慾望快感。無論是男女主角們的設定年齡，還是網遊賽博朋克和史詩奇幻元素，都很能吸引年輕人“入坑”。

　　處在一個物慾橫流的世界，世俗慾念深重的作品走紅，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