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和他的相遇，一個只被對方低眸地一瞧，便落個倉皇而逃。他不過只是感嘆下傾人城的美人和她正在咀嚼的丸子所勾起自己的一絲食慾而已。
哈，武士被流氓嚇走，夠狼狽的了。狼狽，來形容他的外表也不為過——一張了無生氣的臉，總縮著肩的纖薄身材——一副和整個江戶都格格不入的窩囊相。其實他也不是第一次這樣逃走了——以前，在道場，不管自己刀術多精湛，一遇到人多，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後來，在圍觀眾人的群舌裡，自己宛如眾矢之的，面對挑釁的浪人，他能做的，還是逃。
即使為了餬口，守著武士的尊嚴也只肯做保鏢，可是哪個僱主又願意信任這樣一個性格及外表的武士呢，不可靠呢——他是吃個蕎麥麵都要細嚼慢嚥的人，用喉嚨吃的“江戶式”吃法，他情願還是不吃了。他也不是沒有放下身段幹過力氣活，但是拿著鋤頭半天也鋤不動半塊地。來江戶渾渾噩噩的日子裡，他早得了人們口中的“江戶病”，吃不下東西，跪坐久些下肢就麻，走個平地也會莫名地摔倒。聽說，這病只要回老家就會好。可是，不想回去啊。家主之位讓與弟弟，入藩、脫藩，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改變自己。
改變自己？呵。他閉起眼睛。剛才的一路狂跑，肚子已在咕咕作響。餓。想起剛才的丸子，那丸子好像很美味……
“在肚子餓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會很美味吧”，慵懶的聲音傳來的那一刻，他立馬睜開眼睛：一串丸子，和它後面雲容月貌的臉——還是他。

 

“我希望你能保護我”。他就這樣被邀請進了五葉。
紅於二月花的楓葉，撿起時，只能選擇掌狀五裂的，多兩裂，也是不行。因為這紅葉，是要夾在要挾信裡，冠以五葉之名。
五葉，是個綁架勒贖的盜賊團呢。
但所作所為太像是取不義之財的俠盜。俠盜和賊有多大區別？前者多了粉飾自己、說服自己的理由吧。而誰又說得清自己的目的不是為了錢？錢要那麼多嗎？
即使是喝著髒水長大的人，心裡頭想的也是平平淡淡地過個小日子，這樣就足以稱之為幸福了。金盤洗手開個居酒屋養養女兒什麼的就很滿足了。在鐵鋪用手藝做做東西也能還清兒子的重病錢。但這就足夠了嗎？恩情呢？惻隱之心呢？不要多管閒事怎麼做得到？這些又怎麼稱得上是閒事呢？

 

“你的目的呢？”他問他。
從來不願他人問起自己想法的他這次回答地太乾脆了，“只是為了錢。”
他的目光追隨著他，他的從容，他的自在——“我只是想逍遙地度過今天”——他好像是河面上的一片葉子，讓人羨慕。
但是這回答顯然不是真正的答案。
他看著他策劃一起起的綁架，自己不知情還是知情地參與其中，情願抑或不情願，甚至還會對被綁架的人動了感情，他笨的真的是不適合做一個賊。撒個謊都能一下子被人看出來，也會做些多餘的甚至自己覺得不妥當的事，還會不分場合地說出心裡想的事情——表裡如一。但，不蠢，他看得清太多的事情，理得出各種關係。
五葉綁架別人不是為了錢，他只是為了看一幕——有些父母藉著綁架之名，將非己出的孩子或是私生子拋棄，甚至給強人贖金讓人殺之。被綁架的孩子因道出的真相，在眾叛親離的絕望中嚎啕大哭。他看著他背身離開，靠在門上笑得快要流出眼淚來。
他的目的就是想看到一個和他一樣遭遇的孩子而已。

 

他本來不想知道太多關於他的事情，但在那一刻起他想知道他的很多。
和五葉的邂逅，他被治癒了。他得了“江戶病”的身子在五葉的幫助下得到了調養，並過著享受當下的生活。
但是，他呢？看似去留無意的言語，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吧。生活在過去陰影中無法自拔的人是他啊。
他是想要他過真正在當下的日子，所以他執意要說出來，執意想要問個明白。“不為此胡思亂想，而是付諸實踐，做一下看看”。因惱羞成怒而被砸破的額頭，血順著臉龐流下來。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彌一兄你，是彌一兄你的……墳墓所在”。
原來他也會睜開雙眸，直到最大。

 

彌一，不是他的本名，是他在童年唯一的朋友的名字。他只有這一個人可以全身心地依賴。他肩上有塊楓葉的疤痕，是他思索出不討喜母親的原因。而彌一告訴他，又鮮豔又漂亮。母親有生，非己出的自己要被害。小孩子又怎能理解這一切。他或許可以相信本不親近的父母的離棄，可怎麼也不會相信最信賴的朋友的背叛，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殘酷。
真相又是什麼？“你家出賣你的下人，不叫彌一。原本就沒有問他的名字。但我不那麼說的話，你早就沒命了”。是的，不那麼說的話，當時他一定會跑回家去，和彌一一起被殺害。
這夜裡的雪下得太急了。急得太多的思緒要衝破頭腦來融化這周遭的寒冷。一直，一直是揹負著對彌一怎麼的情愫走下來的？以致複雜到想不清楚要用他的名字來代替自己的名字才能走完接下去的人生。

 

“你果然在這裡”。他尋了他一夜，枝頭的積雪不時撲哧地落到地上。在彌一的墓前，他找到了他。他看著他的眼神無比地堅定而溫柔，和初見時的潦倒判若兩人。那，之前的一切可以放下了吧，他趴在他的膝上抽泣。
雪，早停了。



他又和他相遇了，在第一次對話的神社，他坐在他當初的位置。他拿著丸子微笑地望向他。
“在肚子餓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會很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