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瑪妮》——寫下你心中的願望

吉卜力在宮崎駿英雄遲暮之際，發掘出新銳導演米林宏昌。《記憶中的瑪妮》是其第二部執導的動畫電影，也是第一部完全獨立，離開宮崎駿指導的電影。整體上來看相當不錯。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失去了血緣親人的女孩Anna，在撫養家庭裡日漸苦悶。父母的離去，祖母的去世，讓她對“被拋棄”格外敏感，以至於在一次繪畫課上，老師因為去查看衰落的小孩，而沒有接過她的畫，讓她遭到巨大的打擊。另一方面，由於寄養家庭收到政府補貼，Anna開始對新的家庭對她的態度，對她的愛的真實度，產生了懷疑。她對自己被寄養的事實，充滿了不信任和厭惡。以至於在後來節日裡朋友的無意間的一個問題，就讓她大發雷霆。

作為一部成長電影，Anna被母親送往一個新的地方。這是成長曆程中，特別具有神話感的一個段落。比方說《千與千尋》裡，厭惡搬家的女主人公，坐著父母的車，穿過一個黑暗的隧道，到達一個神話世界。父母因為未經邀請就食用當地的食物變成了豬，自己只能一個人面對這個神話世界的困難與感動。《記憶中的瑪妮》也是如此。遠離城市之後，接待她的一對夫妻是大方爽快的人，他們給與瑪妮自我發現的自由。瑪妮帶著素描本，隨意探索鄉間的風景。有趣的是，無論是我，還是你，在面對困難或者悲傷的時候，總要在街道上，田野裡，無目的地走一走。究竟僅僅是疏散心情，還是尋找自己的湖對岸的神話般的別墅，又有誰可以說清呢？

瑪妮在這尋找中，發現了一個油畫般的西式別墅裡。這麼美的別墅裡應該住著人吧。她想。成長曆程中，總有這樣的形象。比方說湯淺政明的《宣告黎明的露之歌》，男主人公遇到了一個人魚，帶著他化解了心中的冰山。Anna也夢到了一個人。她會是誰？Anna開始給這個人編故事，起名叫Marnie，讓Marnie邀請她去別墅玩，做朋友，說她愛著自己。她想象Marnie帶她去野餐，帶著魔法藥水一樣的果汁。她想象Marnie有美好的家庭，充滿魅力的父母。她想象Marnie漂亮，穿著美麗的公主般的裙子。帥氣的男孩子邀請Marnie跳舞。她想象著Marnie拉著她的手，教她跳舞。

然後Anna想，我羨慕你。如果我是你該多好啊。

成長，其中一個重要的事件，就是明白自己內心裡真正的渴望。就彷彿，在神社的祈福簽上，寫下自己的願望。Anna一開始寫的是，“過普通的生活”，因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孤獨，自己的內向與不合群，讓她害怕不普通。所以她羨慕別人。她想象的Marnie，這樣一個完美的形象，一個幻影，開朗，幸福，金色的長髮。如果我也有金色的長髮就好了，我猜Anna這麼想，讓自己的藍眼睛不這麼不自然。

但是，“過普通的生活”，真的是Anna應該許的願望嗎？她真正想要的，是混跡於人群中，成為團體中無法區分的一部分，還是想要面對自己的不幸的勇氣呢？

在與想象中的瑪妮的友誼裡，Anna逐漸找到了平靜。她讓瑪妮問她自己三個問題，三個，如果是不信任的人問的話，就會立刻發怒的問題。然後Anna平靜的回答，平靜的尋找內心的答案。她讓瑪妮拯救自己，划船時，槳卡住了，瑪妮會立刻接過繩子去救她。漸漸的，Anna開始反過來幫助Marnie。她安撫受到女僕虐待的Marnie，陪她走向最害怕的地方，一個充滿糟糕回憶和鬼怪的穀倉。

穀倉，象徵著一個人內心的恐懼，一個不可觸碰的地方。你有沒有過看到什麼內心一緊，不可抑制地發怒，然後時候對自己的歇斯底里感到懊悔？或者你有沒有過看到什麼，就不由自主的流淚，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那時候，也許你走進了你的穀倉。所以，當Anna決定帶著Marnie走向穀倉，為了證明，那裡沒有鬼，這些恐懼與不安，是幻影，是自己對自己施加的詛咒。那時候，她已經不是原來的Anna了。她穿上了堅定面對恐懼的鎧甲，手裡握著信心與勇氣的寶劍。

於是Anna不再害怕暴雨和閃電，於是當Anna認識到Marnie是終究是虛幻的，也就是認識到Marnie也拋棄了自己的時候，最終原諒了她，化解了這份痛苦，於是Anna跟之前侮辱過的朋友道歉，於是Anna跟別墅新的小主人成了朋友，於是十年不說一字的船伕開口說話，於是不再喊領養自己的母親“阿姨”，而喊“媽媽”。彷彿神社裡的什麼神靈施下了魔法，這就是成長的奇蹟。

最後講幾句題外話。我看到有的觀眾，把這部電影理解成百合番，實在是有點意外。牽手的場景確實有點多，但是這些觀眾對於吉卜力實在缺乏瞭解。另外，本片的英文名 When Marnie was there，實際比“記憶中的瑪妮”這個中文名好很多。瑪妮這個形象的現實性，記憶性並不重要，其想象性，象徵性更為關鍵。所以如果是“瑪妮在我身邊時”這樣更能傳達電影的內涵。

作為一部成長，自我心理治癒的電影，《記憶中的瑪妮》並不難懂，但是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日本動畫電影至高的山峰，《千與千尋》，有類似的主題，但是並沒有講得那麼直白。宮崎駿把更多的神話，形象，隱喻，暗示，更隱晦地，更亞洲地，畫進了電影裡。真正的傳說應該是無法被解讀完的，每個人都可以對它有自己的理解。我對米林宏昌未來的作品充滿了期待。

和大多數吉卜力電影一樣，本作也有諸多美好的小細節。我注意到的是，當Anna打開箱子，發現箱子裡塞進了一沓媽媽留下的明信片。每個明信片上都整齊的貼上了郵票。這樣的細節，只有真正的母親才能這麼體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