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力異色作：《我的鄰居山田君》

《我的鄰居山田君》改編自石井壽一的四格漫畫。住在山野市的山田家共有五口人：一家之主山田隆年屆不惑，是一間小公司雜物課的職員。他有些大男子主義，經常為了些瑣事和老婆吵吵鬧鬧，卻又被丈母孃壓得抬不起頭來；阿隆的妻子松子和丈夫同歲，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每天忙忙碌碌，照顧一大家子人的飲食起居，卻又迷迷糊糊，經常丟三落四；松子的母親年近古稀，然而精神矍鑠，這位老人家一向特立獨行，講話毒辣，連暴走組也全不畏懼；長子阿升是個長相和學習都平平的中學生，他繼承了母親迷糊的性格，生活中樂事不斷；小女兒野野子還是個小學三年級學生，瘦瘦小小的她碰上一群腦瓜秀逗的家人，經常成為被遺忘的對象。

老實說，《我的鄰居山田君》其實並不太符合吉卜力工作室的風格。由於當時電影市場上大部分的作品都在描述人物的內心世界，鈴木敏夫便與高畑勳商量，要不要做一部反映人物外在的電影。就這樣，《山田君》的製作開始了。雖然這部動畫的人設看起來十分簡潔質樸，但花的錢卻一點也不少。總預算高達 20 億日元，要知道高畑勳監督最賣座的《平成狸合戰》最終的配給收入也只有 26.5 億。為了能讓畫面看起來更像是水彩畫，監督採用了讓顏色溢出角色線的塗法，這比普通塗法要多出三倍的工序。《山田君》的總作畫張數超過了17萬，製作週期長達三年（文字註釋： 1997 年 10 月- 1999 年 6 月，沒錯，上映的前一個月製作還沒有結束），既耗時又費力。可惜電影票房是門玄學，作品質量的好壞和觀眾是否買賬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高畑勳監督叫好不叫座的名聲就此落實了。不過《山田君》的藝術價值還是得到了專業人士的認可，還被選入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成為了他們的永久展品。

很多日本的評論家在提到高畑勳監督時，都會強調他的藝術性。比起主動去迎合觀眾的胃口，或是滿足投資商的預期回報，高畑勳監督似乎有他自己的堅持。動畫不能如期上映不要緊，賺不到錢也不要緊，STAFF 們全部累趴下了更不要緊，只要能做出好作品，一切都是值得的。從觀眾的角度來講，能遇見這樣的監督可以說是再幸運不過。但對於高畑勳監督的工作夥伴來說，這無疑是地獄般的修行。高畑勳監督逝世後，吉卜力工作室的著名製作人鈴木敏夫先生在採訪（文字註釋：採訪來自於自吉卜力文庫《輝夜姬物語》）裡“抱怨”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在細數高畑勳的「罪行|。本期的中古放映機之所以引用這方面的內容並不是為了批評或是否定高畑勳監督，相反，我們認為只有瞭解了監督真正的工作狀態，才能解釋為什麼他的作品是日本動畫業界不可複製的瑰寶。

在製作人鈴木敏夫的眼裡，高畑勳真的算是個問題監督。吉卜力工作室建立後，凡是高畑勳擔任監督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會在製作工期方面出岔子。《螢火蟲之墓》沒能準時上映，第一輪公映時畫面中出現了兩處空白。為了《歲月的童話》不再重蹈覆轍，鈴木敏夫特意做了一張高畑勳特供版海報，把“夏季公開”替換為“春季公開”，不過毫無成效，為了能準時上映，《歲月的童話》只好刪除了部分內容。《平成狸合戰》的經歷和《歲月的童話》差不多。到了《我的鄰居山田君》，吉卜力工作室乾脆在宣傳片裡調侃道“製作順利延期中”。八年磨一劍的《輝夜姬物語》原計劃與《起風了》同時上映，但最後也沒趕上，對於深愛吉卜力的觀眾來說，不能再現當年《螢火蟲之墓》與《龍貓》同臺競爭的場面多多少少是種遺憾。不過高畑勳監督卻覺得，在宣傳時搞這種噱頭，反倒會讓觀眾的關注點從作品的身上移走（文字註釋：《輝夜姬物語》延期上映並不是因為高畑勳監督對“炒作”的抗爭，只是單純的做的慢）

除此之外，高畑勳監督還是個花起錢來不手軟的人。上期的視頻裡我們曾提到過，《天空之城》是為了填補《柳川堀割物語》資金缺口而誕生的作品。根據鈴木敏夫的說法，在《風之谷》獲得成功後，宮崎駿為了表示對製作人高畑勳的感謝，便把《風之谷》賺來的錢拿給了高畑勳，作為他拍攝電影的資金（註釋：在《吉卜力的風》一書中，鈴木敏夫的說法又產生了變化：因為《柳川堀割物語》沒有投資商，剛巧《風之谷》的錢到帳了，鈴木敏夫便建議宮崎駿把錢投到高畑勳那邊去。這兩種說法合二為一，應該更接近於當時的真相）高畑勳監督也是一點沒客氣，片子拍了不到一半錢就花了個精光，當然都是用在正事兒上，還差點兒害的宮崎駿把房子也給抵押出去。《輝夜姬物語》更是用了 50 億元的天價製作費。這般大手大腳，入不敷出也是常態。緊接著《幽靈公主》上映的《我的鄰居山田君》本可以趕上熱潮，在票房上再創佳績，但最後卻只賣了15.6億（《幽靈公主》賣了 193 億），再加上高畑勳監督時常對STAFF們提出一些“無理”的要求，整個吉卜力工作室的氣氛變得慘兮兮的。這可給宮崎駿氣了個夠嗆，甚至還說出：“我再也不要讓高畑勳做電影了 ”之類的話。不過《山田君》在票房上的失敗的確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一點我們會在稍後的內容中詳細說明。

從《幽靈公主》開始，吉卜力工作室的廣告代理就交由日本電通和博報堂兩家公司輪流負責。可博報堂的負責人藤卷直哉是個不太靠譜的人，對工作毫無熱情。這就導致了《我的鄰居山田君》在宣傳方面沒有合作商。無奈之下，只能向郵局尋求協助。而在電影發行及排片方面，《山田君》同樣困難重重。吉卜力工作室當時的社長德間康快不知道為了些什麼，非要把發行商換成以前從沒有合作過的松竹。好巧不巧，當時的松竹內部發生了一些問題（奧山融董事長將自己做經理的兒子奧山和由解僱，在家族內部引起了軒然大波），與地方電影院產生了合約糾紛，從大阪以西到九州，松竹根本提供不了可以讓《山田君》上映的場所。製作、宣傳、發行。《山田君》的每一步走的都很艱難。

在吉卜力文庫《輝夜姬物語》一書的採訪中，鈴木敏夫把高畑勳形容成“對身邊的人不夠尊重「對工作夥伴沒有感謝之情的人。這個世界上敢這麼說高畑勳監督的，恐怕也只有他了。的確在很多地方，高畑勳監督都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說是偏執。在製作《我的鄰居山田君》時，高畑勳就搞過一次動畫製作方式的“改革”。日本動畫通常先畫分鏡，根據分鏡稿畫 layout ，再由作畫人員繪製原畫。在 STAFF 表裡，我們經常能看到一個叫做“動畫”的職位，他們負責把原畫描成可以上色的線、以及根據原畫加中間幀的工作。高畑勳監督想，如果原畫和描線都能由同一個人負責就好了便這樣安排了下去，結果搞的吉卜力工作室五十多位動畫沒有活兒幹，而同時負責了原畫和動畫兩份工作的staff們又因為工作量太大累的不行。

另一方面，高畑勳監督對於自己器重的人才十分嚴格。常常會對他們提出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製作《輝夜姬物語》時，高畑勳就要求田邊修一個人畫完整場戲。還經常對著早出晚歸辛勤工作的田邊修發脾氣。雖然這聽起來都是小事兒，但試想一下，享譽全球的名監督對外聲稱這部投資幾十億的動畫沒有你就進行不下去，回到工作室，又天天說你做的不行。整日埋在工作的海洋裡，還要陷入自我懷疑。也難怪近藤喜文會因為工作而哭個不停，覺得高畑勳想要他的命。其實關於吉卜力工作室是否“壓榨”員工的討論一直都有，就連鈴木敏夫和宮崎駿都說，作品至上主義的高畑勳毀掉了許多被寄予厚望的動畫人才。在他手下工作不僅僅是學習那麼簡單，必須要做好被任意驅使，把才華消耗到油盡燈枯，隨時面臨崩潰的覺悟。用宮崎駿的話說，“最後能在高畑勳身邊倖存下來的STAFF，也就只有我了”（其實宮崎駿和鈴木敏夫這樣的評價多多少少有些誇張，有日本網友認真研究過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之後高畑勳監督作品的原畫名單，以及原畫人員的去向問題，發現只有一位完全退出了動畫行業，大部分的人都參與了吉卜力工作室後續作品的製作，即使離開了吉卜力工作室，也還以動畫人的身份活躍著。）

不過宮崎駿對年輕動畫人的要求其實同樣嚴格。有興趣的觀眾姥爺可以搜索一下紀錄片《永不停歇之人：宮崎駿》，他對櫻木優平（一位年輕有能的池面CG監督，代表作《新世紀いんぱくつ。》）的態度實在是讓人看了害怕。雖然用良藥苦口或是嚴師出高徒的道理也講得通，但這樣的工作氣氛，確實是不太有利於社畜的身心健康。

話說回來，高畑勳監督真的是在壓榨員工麼？我們不妨看看吉卜力工作室員工的說法做動畫本來就是一件勞心勞力的事，與高畑勳監督這樣作品至上的天才共事更是辛苦。作為觀眾的我們能做的事很有限，除了用錢去支持自己喜歡的作品外，就是去尊敬每一位為作品辛勤付出的STA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