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類歷史上的英雄與英雄崇拜

逆鴨（CCA）在我心目中是宇宙世紀（UC）的完結篇，包含在初始的戲劇設置中的張力至此已經窮盡其內在可能性，之後發生的故事不再是“歷史”，而僅僅是“事件”。夏亞終其一生追求的革命夢想，斷送在阿克西斯的光芒中，一併帶走的也有地球圈的希望。

青年代表希望和未來，但具有才能的奎斯得不到正確的引導，在幻滅中被夏亞利用。如果從這個情節中只得到了對“熊孩子”的厭惡，就大大忽略其中的悲劇意味。青年犯錯和不講邏輯猶如老人畏葸怕死一樣正常，重要之事乃是：是否給青年以正確的教導，實現其自身所蘊含的潛能。奎斯的悲劇未嘗不是夏亞叛亂的理由：放大到種族來說，腐敗專橫的聯邦已經徹底喪失改良的能力和願望，既不能保障宇宙住民的權益，亦不能充分挖掘所有的新人類（NewType）的能力，反倒採取堤防猜忌的鴕鳥政策。人類的未來這麼下去就會斷送在這個政權手上。奎斯看似顛三倒四莫名其妙的理由，往深理解，大多數是正確的，無一不指向聯邦政府和地球住民的昏聵、封閉和腐敗。以此來看，夏亞投擲阿克西斯的行動，乃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革命行動，一次名副其實的“blow of state”。宇宙世紀後期，允許在地球上合法居留的就只有特權精英，阿姆羅也說“夏亞不會做出攻擊宇宙殖民地這樣的事”，可以看出，作為吉翁·戴肯之子，夏亞的行徑與進行殖民地降下的基連·扎比有根本不同。吉翁·戴肯的思想，實質上與美國獨立戰爭並無不同，扎比家的權力慾和殘酷統治以及瘋狂的總體戰屈枉了這個理念，但並不代表這個綱領就其本身來說是錯的。

不過，如果說舊公國的戰爭罪行，可以用扎比家來做某種“開脫”，純粹之理想革命家夏亞的阿克西斯降下行動，則直接由理念驅動。雖則地球上都是“精英”，但任誰也無法否認，這看似正義的革命行動，必然帶來巨大的人道災難，這人道災難的結果，不能以人的私心或理念的扭曲來開脫，而實在就是觀念所引致的。夏亞所面對的隆德·貝爾部隊，並非對聯邦之腐敗無能一無所知，然而仍選擇站在革命的對立面，充當“反動派的走狗”——夏亞顯然如此理解，以至於當其和阿姆羅在殖民地會面時，說“我不能像你一樣只當個駕駛員（單純服從上級命令的軍人）。” 然則這反倒說明其對阿姆羅儘管十幾年亦敵亦友，卻並不真的瞭解他。阿姆羅絕不只是腦子簡單的軍人，他幾次表示“夏亞這等人物，為何器量如此狹隘”，他所謂之“狹隘”正是針對夏亞一根筋的理想主義：夏亞質問，“你現在就把智慧教給那些愚民看看！” 阿姆羅回曰：“先幹掉你再做不遲！”

在夏亞高潔的理想中，拖人類後腿的不止有反動的聯邦政府，更重要的是聯邦背後的“愚民”。革命之理想自然不能僅限於掃除聯邦中的腐敗勢力（如提坦斯），而必須連其背後的民眾也一同“肅正”，這是其革命理念合邏輯的結果，然而這正是阿姆羅所無法認同的。在一處經典的對話中，阿姆羅（實際上是富野光頭）說：“革命總是由知識分子發動，其行事難免過於激進；然而即便是高潔的革命理想，在成功後亦不免淹沒於官僚主義和群眾的洪流中，因此知識分子轉而失望，不再面對世事，那樣的話……” 他指責夏亞：若不是你如此激進，事情何以至此！ 阿姆羅未必真的相信改良的可能性，但他絕對無法接受的就是英雄以理念之名自居人類的裁判（“人有資格對別人施加審判嗎？！”）

在兩人最後的對話中，話題從宏大的人類命運轉向兩位女性，而其中的癥結就是拉拉·辛。夏亞的英雄主義在最後被還原為對缺乏母愛的憤怒，印證了阿姆羅對他“缺乏器量”的判斷。阿姆羅作為“現實主義者”，做出了用高達推走阿克西斯這個整個高達系列中 最為理想主義的行動——這不可不說是莫大的諷刺。然則這並不是說阿姆羅就是正確的。在聯邦政府最後的日子裡，隆德·貝爾事實上起到的作用很難說就真的不是反動軍警憲特。阿姆羅的理想主義只有在夏亞製造的革命行動中才體現出來，他的才華，在聯邦軍的體制內，根本毫無作為——所以他漂亮話說得再多，也無法為改良起到任何實際作用。這種清醒的沉默，是對現實的犬儒式投降。這投降的負債，實際上無法還清，以至於最後要用精神力骨架的光芒推走阿克西斯這樣奇幻的情節來彌補。夏亞的革命自然是錯誤的，他為理念所困，採取事實上不利於進步的恐怖主義行動，這正是放棄希望的表現；然而夏亞的革命也是“正確”的：它只是需要更清醒的謀劃和更細緻的耐心而已。但革命之“正確”恐怕會觸及日本人心中一絲潛意識的恐懼。經歷二戰和60年代的運動風潮，日本人已經不願意面對激進造反所可能蘊含的“必要性”和“正當性”了。阿姆羅是這類清醒的日本人的化身。而以夏亞為代表的、基於正當性和理想的拷問，CCA中並未真正予以回答，動畫以降下阿克西斯帶來的絕對無法容忍的巨大代價，迴避了夏亞的訴求。“降下阿克西斯”這個意象，就是總起義和總罷工的象徵：必須被阻止，卻很難被反駁。

如前所說，幾部續作中，保守和革命這對尷尬的矛盾再也沒達到類似高度。暫且不提近乎兒戲的《獨角獸》，在《閃光的哈撒韋》中，革命的英雄主義變成對英雄個人的謳歌，新吉翁式的正規軍作戰蛻變為游擊隊行動，這固然避免了對革命之代價和殘忍的描繪，卻也更具有單純立場宣示的行為藝術味道，哈撒韋的確三觀正而行動合宜，但是——格瓦拉受到小資產階級的簇擁，難道不正是因為他進行著的是毫無成功可能的安全造反麼？

本作的機設、作畫、和音樂均達到極高水準；即便1080P藍光下觀看也絕無粗糙之感。節奏略快，對不瞭解UC系前後恩怨的觀眾不太友好，即便如此，單純為視聽效果也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