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住在魚龍混雜的西區多年，我也沒有見過老鼠這樣的人。 NO.6崩壞後，新建立起的市委小組正在重建都市秩序。為了紀念這個時刻，我前往北部森林祭拜，途中遇見了老鼠。 明明是少年，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我一直覺得，比起男孩，他更像個男人。 夜裡生火枯坐時，老鼠和我說起了我們分開後的故事。他看著火光，緩緩講述，語氣很少起伏，也很少有過多的修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每次提到紫苑時，他鮮豔的深灰色眸子裡總會泛起流動的光。 和紫苑第一次見面，得知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老鼠，這個白髮少年追著我問了一堆問題。他對老鼠的事，總是想知道更多。 同時在紫苑那裡，我也知道了很多老鼠的事。 “和老鼠剛開始一起生活，想了解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願透露自己的過去。他總是對我說‘你總是這樣！吵著要知道，卻沒有任何覺悟。知道是需要覺悟的！如果知道了真相，就無法回頭了，無法回到還不知道時的那個無憂無慮又幸福的自己了。為什麼你連這種道理都不懂呢……’可即使被他這麼生氣地吼著，我也不得不認同他。因為老鼠只說實話。不管他說的話多麼辛辣無情，卻總是事實。” 是啊，這也是我認識的老鼠。 在西區，因為人口大清掃、疾病和飢寒，失去親人的人很多。像老鼠那樣，遭遇滅門屠殺的卻幾乎沒有，這場殺害也被NO.6掩蓋在虛假的歷史之下，沒有人知道，在那片光鮮亮麗的都市土地上，曾發生過一場殘忍的殺害。所以很少人能理解老鼠對毀滅NO.6的執著。 我曾見過他背後那大片猙獰翻起的傷痕，那是麻歐大屠殺時，NO.6的軍隊用火槍殺害森林之民的罪證，也是他倖存下來的代價。我還記得，第一次問起時，老鼠眼裡泛著狠厲的光。 除了對NO.6的仇恨，我很少見他表露出悲傷的情緒。 當我沉浸在親人的逝去惋惜和愧疚中，感到自己好像被抽掉了希望和力量時，他說：“在這個世上，活下去的就是贏家。沒必要為活著感到愧疚。有那閒心，不如拼命活下去，偶爾悼念一下逝去的人們，那樣就夠了。” 面對至親之人的死，原來還可以有除了悲痛之外的姿態。 我和老鼠是同一批離開老的孩子，老教會我們防身術，告訴我們NO.6這個都市的種種破綻，告誡我們離開地下後再不能回來。 老鼠幫我把家人的骨灰安葬在北部森林後，他便四處流浪，而我兜兜轉轉還是留在了西區。 後來他也來到西區，在劇場找了份演員的工作，也贏得了不少粉絲。即使在各種生存條件匱乏的西區，人們還是需要精神上的片刻歡愉來忘卻痛苦，且非常迫切。不久，他在西區已小有名氣。 之後，我聽說他救下了一名來自NO.6的少年，那之後也就短短幾個月，NO.6就迎來了崩壞與毀滅。 可這些都未讓我感到太多驚奇。他俊美的皮囊，安撫人心的歌喉，還有他利落的身手甚至他陪著那個少年毀滅NO.6的舉動，都不讓我覺得驚奇。 “那麼，你對老鼠驚奇的地方在哪呢？”紫苑曾這樣問我。 他讓我覺得驚奇的地方在哪呢？ 我想，可能是我在他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人類，總是願意親近與自己更相似的人。老鼠應該也有同感吧，所以他願意和我講他過去的事，陪我安葬與祭拜家人。雖然也不會更多了。 失去大部分親人的共同經歷讓我們都拒絕對外界釋放太多情緒，拒絕付出信任，拒絕被感情牽絆。對過去絕口不提。同樣厭恨虛偽、脆弱與盲從。 以及，討厭滿口漂亮話的人。 老鼠從不說漂亮話。 我見過太多喜歡說漂亮話卻不行動的人，他們用嘴上的輕浮誓言，輕易贏得一段感情的信任、一群人的追捧，到頭來卻無法兌現，甚至狼狽脫身。 老鼠不是這樣，他太吝惜誓言的表達。若不是出自完全的真心，若無法保證完全做到， 老鼠從來不說。老鼠讀過很多書，能毫不費力地用豐富的詞彙來描述和表達。可他從來不願讓語言有太多刻意的修飾。 與他交談，他的話語都是直抵核心。他不試圖安慰，他只把最現實、最核心的東西，拆穿給你看。與老鼠相交越久，瞭解他這一面越深，我就越痛恨自己的膽怯。 我多麼希望，能像老鼠那樣自由無畏地表達。 我總是無法毫無顧忌地說出最真實的話，我總是怕因為這些話語招來厭惡或暴怒的爭論，我總是會擔心對方承受不起這份真實甚至像指責性的話語。於是我的表達，總是會選擇性地略過一部分真實。如若說出來只是些能讓對方高興的虛偽逢迎之語，我乾脆什麼也不說。 他與我那麼不同。或者說，他身上擁有我所沒有的生命躍動力和強韌。我忍不住，被他吸引。 當我在抱怨我所遭受的一切，羨慕那些依然還有家人陪伴的孩子，為受過的傷而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痛中時，遭受命運更猛烈暴擊的老鼠，卻是冷靜地接收命運所拋來的一切，並採取能有所改變的行動。“要麼接受現實，要麼把現實解決掉”、“一定會有辦法的”，他總是這樣說。 雖只有18歲，經歷和麵對過這種種，他早已脫離了少年天真。他不會逃避現實，也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中，更不會被悲傷打倒。他與仇恨共生，卻不被仇恨覆滅和矇蔽，並且從仇恨中生髮出更多的嚮往生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是我所渴望卻缺乏的。也是他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可以這樣揹負著仇恨：接受恨，但不被恨控制。
紫苑媽媽曾問我，老鼠為什麼離開了這麼久。借狗人和力河，也曾向我抱怨，老鼠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NO.6都消失了，還要走。這些話他們不敢在紫苑面前說，怕讓紫苑傷心。 沒選擇留下，這才是我認識的老鼠。他需要時間去消化仇恨和他對紫苑的感情。他的留下，只有可能建立在他真正弄清了自己對紫苑的複雜感情，自願被這份感情牽絆的基礎上。更何況，像老鼠這樣的自由之鳥，是不願輕易被束縛在一個地方的。 “喂喂，你在發什麼呆啊，快跟上。”老鼠遞來詢問的神色。 “哦沒事。”我收回思緒，跟上老鼠的腳步。這座森林地形複雜，如果不跟緊老鼠，找到出路會費勁許多。 完成祭拜後，老鼠說他想暫時留在北部森林。 “你不去找紫苑了嗎？” 他沉默了許久，望著前方的樹林深處，一直沒有回答。久到我快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他說， “替我去看看他吧。”他利落地轉身，背對著我揮手告別。 到下城時已近半夜。 紫苑看到我，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幾乎是衝出門迎接我。 直到確認我只有一人時，他眼裡的亮光一下暗淡了下去：“老鼠他……沒一起回來嗎？” “他留在森林了。” “老鼠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他會回來的，對嗎？” “我……越來越不確定了……老鼠離開得越久，我就越不確定。NO.6消失了，他的恨也許並未消失。實體的牆被打破了，但人心的牆卻還固著著。” 我用力抓住紫苑的肩，想把我的那份堅信傳遞給他。 “不會的，紫苑。他一定會回來的。 你們在一起生活過，你知道他的不是嗎？看起來他總是不在意、總是冷嘲熱諷，經常脾氣很差。但是，他會認真聽你說話，會迴應你的想知道，會在意你的感受。他雖然經常羞於留下隻言片語的關心，但行動上總有不經意卻實在的體貼。” 紫苑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彷彿要從我眼裡讀出老鼠何時回來的確信。 “紫苑，再多給他些時間吧。老鼠從不說漂亮話不是嗎，離別時老鼠和你約定了什麼，你一定不會忘的對吧，‘必再相見’。他知道你希望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老鼠從不輕易許下諾言，但只要說出口的，就必然兌現。” 紫苑的紅色眼眸裡泛起了淚光， 但卻逐漸清明，剛剛的猶疑已經消散。 我張開雙臂，邀請式的神色，看向他。 紫苑歪頭，疑惑地看著我。 “這個擁抱，是老鼠給你的，紫苑。是他讓我來看你的。” 紫苑也張開手臂迎上了我的懷抱，緊緊地回抱我。 “老鼠，我等你回來。”呢喃的話語裡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