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黑更黑的深淵：挖坑技術學片議

《Darker than Black 黑之契約者》是這麼一種類型的片子：人設美型，設定複雜，製作精良，畫面流暢。分開來看，每一話劇情都十分緊湊精緻。然而鳥瞰整個故事，卻總讓人覺得哪裡有點莫名其妙——對，它根本就沒把自己搞的那個設定講明白。

因此2009年10月開播的《Darker than Black流星之雙子》的身上所承載著的，其實是前作觀眾們的兩種相當複雜的情緒：“肯定要出第二部”與“居然也能出第二部？”

【萬用介紹：深邃宏大的世界觀與細膩感人的劇情】
還是先從第一部說起吧：

契約者，是在“門”出現後突然覺醒了超能力的人類。“門”，是某日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不明領域空間。其一，“天堂門”，於南美深林，其二，“地獄門”，位於東京鬧市。

傳聞在門內，會發生各種不可思議的奇怪現象，甚至還能實現人的任何願望。“門”出現之後，夜空不再是真實的。虛假夜空中的每一顆命星都有與其對應的契約者，命星隕落就代表著契約者的死亡。

而因為門的神祕出現莫名獲得“力量”的契約者們，就此喪失了“心”與“夢”，變得理性、冷酷又自私，並且在每次使用能力後，都要付出（千奇百怪的）具體“代價”——扯自己的頭髮，寫蹩腳的詩，與異性接吻，抽菸，摺紙，年齡倒退，加速老化，等等等等。而理所當然的，各國各勢力都想研究並且爭奪門和契約者們的力量……

以這樣看起來似乎確實十分宏大（或者也可以說是十分地雲裡霧裡）的世界觀設定為基礎，再加上高水準的動作場面，菅野洋子創作的BGM，冷麵帥哥、傲嬌（……真的是傲嬌）大叔、會說話的貓與無口少女的主角四人組，2007年4月開播的半年番動畫《Darker than Black黑之契約者》曾一度引起了動漫迷們的廣泛關注。

再加上黑契主角組與98年的動作動畫名作《COWBOY BEBOP》主角組之間微妙的相似性，同樣是單元劇式的劇情推進方式，音樂都由菅野洋子擔綱，製作公司BONES與CB的製作公司Sunrise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於“夜空中的星星”等於“戰士”（戰士的生命/戰士的眼淚）這一意象的傳承，都無不讓人幻覺將近十年之後，又一部《COWBOY BEBOP》般的神作即將出現在我們面前……

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單元劇式推進。不知道該說它是“一切悲劇的根源”還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再出現在看似冷酷的男主角“黑”、理論上來說“沒有感情也沒有自我”的人偶少女“銀”、自稱非常討厭契約者的普通人大叔“黃”與在意外事故中失去了人類身體的契約者“貓”（以上四人的名字都是中文發音……包括那隻名叫“貓”的會說話的貓）面前的，是各式各樣的契約者與他們的故事……

問題或許就在於，“細膩感人”的單元劇遇上了“複雜深邃”的世界觀。

一方面是，“有感情”的原作者試圖讓“有感情”的觀眾們理解“沒有感情”的契約者所表現出的“感情”，難免顯得隔靴搔癢，力不從心，甚至無病呻吟。

——可以進行類比來說明問題的例子是，中學生討厭考試嚮往自由，這很好理解；警察與罪犯之間的愛情必然痛苦又絕望，這也很好理解。所以死氣沉沉的中學生如果突然舉起座椅砸碎了教室的窗戶，必然十分引人注目（又有著很好理解的動機）；而一名警察無論放走還是殺死他所愛的罪犯，也都很容易扣人心絃。

而“黑契”中，（由作者規定了必須）冷酷自私的契約者們紛至沓來，在與主角的互動中挨個表現出了或多或少的人情味，反倒讓“契約者有人情味”成了一種普遍現象——中學生如果天天砸教室的窗戶，也不會被視為“發洩青春嚮往自由”，而會僅僅被看做是個不良少年，或者精神病人。

另一方面則是，一話又一話“展現契約者們的人情味”的單元劇，大大地侵吞了講述主線劇情的篇幅。

26話長度的單元劇《COWBOY BEBOP》中涉及男主角斯派克的主線劇情一共才5話，因為它雖然是科幻題材宇宙背景，卻有個非常容易理解的世界觀設定：社會治安較差，政府（或私人）給他們來不及管（或抓不著）的犯人列了懸賞，“賞金獵人”的職業應運而生，主角四人（加一犬）組就是其中的一員……就因為是這麼簡明好懂的背景設定，才使故事的敘述者可以將精力集中在故事本身，才使他們可以用僅僅5話的篇幅交代完男主角的故事：一場同樣設定簡明又很好理解的黑幫情殺。

而黑契……嗯，首先，本作背景設定見上文。然後，在花樣繁多有時歡樂有時悲傷有時煽情的單元劇之外，故事主線涉及了契約者及門研究組織“潘多拉”，警視廳的霧原未咲等人的追查，契約者組織“月見草”的首領琥珀（AMBER）等人的介入，黑與妹妹白之間的往事……《反叛的魯路修R2》中也發生過“太多時間浪費在歡樂校園劇上，導致後期主線劇情死命地超展開”的慘案，不過受害人主要是死得過於倉猝的夏莉，而非主線、結局、世界觀；而“黑契”的最後雖然大致理清了可以簡略概括為[刪]“黑之死神，是個妹控”[/刪]“黑的前女友（？）琥珀犧牲自我破壞了‘組織’企圖操控世界的計劃”的這條故事線索，卻直到故事結束，連“門”到底是什麼都沒講清楚。

本作完結之後，倒是還出了個“未播映動畫”的小外傳，但那整整一話講述的都是莫名亂入好幾話的廢柴叔與小腐女偵探組中，粉紅雙馬尾的腐女小姐的歡樂腐生活（本故事的原作者據說也是個大……腐男）……此時此刻，觀眾的心情大抵如此：
“喵的本傳坑成那樣了你還不好好解謎還在出這種外傳？！”
“就算專門給個外傳讓他們解謎他們也一樣解不清楚啊……”

或許也會有人說，“‘門’像《等待戈多》的戈多一樣，存在著就可以了，無需解釋”， 然而大部分觀眾，出於一直以來的觀影習慣，面對這麼一部動作精良人設討好“似乎會很棒”的商業片——注意，商業片——都是抱持著“最後一切都會講清楚”的習慣才坐在屏幕前的。

畢竟，解開作者自己所鋪設的一切謎題，是對作者敘事能力的最基礎的證明，更是對觀眾的最基本的尊重。

更何況設定複雜或簡單，新穎或老套，其實永遠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問題。既然本作是一部動畫片，不是一本設定集，那麼自然理當是設定為劇情服務：最重要的永遠是“如何講故事”以及“講得好不好”——

像“契約者”這種“突然獲得了超能力然後突然失去了感情”的設定本身存在的意義，很顯然在於激化衝突增加矛盾——就像新海誠的《雲的彼端 約定之地》，非得搞出個那麼難懂的科幻背景，還要將日本一分為二，目的也僅在於此。然而“雲彼”只是一部獨立製作的文藝片，這兩部作品中背景設定之於整個故事的意義，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說，一個與主線與結局密切聯繫的設定，如果出現了“因”卻不給予“果”，或者展示了“果”卻不解釋“因”，很容易導致整個故事要麼神棍要麼爛尾，或者二者兼具——

或者換個說法，如果明知道一季的篇幅講不清楚這個故事，那麼在這一季之內，就不該將背景設定鋪太大，無關情報給太多——譬如《風色幻想》近幾代的“赤與藍篇”中，就是一部再一部地逐漸揭露，或者說逐漸翻牌：“因為外星移民人類的破壞，綠之星上出現了黑霧”“黑霧並非自然形成，而是綠之星的星球意識為毀滅人類所製造”“前作中貌似被人類幹掉了的綠之意識其實並沒有死”……

如果說“風色”是坑坑漸進越陷越深，英雄傳說3、4、5所組成的“卡卡布三部曲”是相互關聯又獨立成章，英雄傳說6《空之軌跡》起開挖的那口深坑是部分解決卻未完待續，（……篇幅有限，故略去關於田中芳樹、永野護和富堅義博的挖坑技巧研討），那麼“黑契”則是一起頭就把觀眾全部推進了坑底，告一段落時還不肯明確告訴你有沒有希望爬出去。

因此，《Darker than Black黑之契約者》完結後，“神棍”與“神作”的兩極評論相持不下，有些觀眾仍不死心，也有些觀眾決定抱持著“從此死妹控黑進化為死蘿莉控與幼女一起過起了幸福快樂的生活”的美好記憶安詳地換臺……然後09年10月，《Darker than Black流星之雙子》堂堂亮相，並且一亮相就正式宣告，又一出“Happy ending不能信，True ending也不能信”的悲劇發生了。

【超級金句：新觀眾也能看懂劇情！】
《流星之雙子》的故事開場大概就是上面這句話的典範例子了：《黑之契約者》的故事完結兩年後，一直被各國政府視為祕密的“契約者”的存在漸漸顯露於大眾面前。13歲的日俄混血少女蘇芳與雙胞胎弟弟紫苑（契約者）和科學家父親一起生活在俄羅斯的海參崴，突然有一天壞人們紛至沓來殺了她的父親還要抓走她的弟弟。因為外形相似，蘇芳被當做紫苑追逐……而在第一話末尾倉皇奔走的她面前，那個人稱“黑之死神”的黑衣面具男終於出現了。

雖然這令人期待的兩年後重逢所奉獻給我們的，並非當年那個笑眯眯的擅長料理的還擁有一件一面是休閒綠外套一面是冷峻黑風衣、可以從風衣大小一路摺疊到能塞進褲子口袋尺寸的神奇戰鬥服的大胃王留學生，而是[刪除]一如既往發揚著打女人陋習的[/刪除]酗酒胡渣大叔黑（酒精填飽了他那無底洞般的胃？），疑似變成了最終BOSS的銀，從黑貓變身為鼯鼠的貓……

“新觀眾也能看懂劇情”，是所有試圖爭取新讀者/新玩家/新觀眾的故事講述者們最朗朗上口的名句，不論他們實際上到底是否真正關心這個問題，姿態都還是得擺出來——橫豎只要此口號一出，就真的總會有些錯過了前作的新觀眾/玩家/讀者天真地跳進陷阱，此後部分察覺被騙，棄坑了事；部分老老實實追完了續作，餘話不續；部分真的喜歡上了這個故事，或者僅僅是因為“看完了但是沒看懂啊”的憂鬱，於是想方設法補完前作……至於補完之後是罵街還是拜神，當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但反正對製作方來說，總是利大於弊的。

因此《英雄傳說6~空之軌跡SC》附上了前作（空之軌跡FC）的劇情小說與DRAMA CD，因此《反叛的魯路修 R2》開頭乾脆讓魯魯玩失憶再故意“復刻”部分第一季第一話劇情；因此《黑之契約者2流星之雙子》也採取了《風色幻想》系列老玩的套路：加入新主角。

而“新主角”的存在意義，在大部分續作中，都在於“一無所知”——代替一無所知的新觀眾/讀者/玩家們，“聽大家講那過去的故事”。

有些“新主角”，是真的非常成功地實現了承前啟後，但那樣的佳作其實是少數；有些“新主角”之於整個故事完全是個噱頭，出場對著前作角色們嚷了幾句“你就是那個曾經XXXXX的XXXX？”“XXX？他曾經是那麼XXXX的人嗎？”就徹底路人化，能在故事結尾時再出來點個題表示一下“我真的是主角哦”都已經算作者對得起他/她；也有些“新主角”戲份過於搶眼，並由此在觀眾中引發了自相矛盾又趨於兩極的評價……《流星之雙子》的名譽女主角蘇芳就是此中典範。

蘇芳是個沒什麼特點的女主角（被戀童癖變態大叔誤認為她弟弟追逐算不算“特點”？）：普通的平凡，普通的活潑，普通的軟弱任性，普通的堅強勇敢。或者換句話說，這叫“代入感”，叫“貼近生活”。

目睹朋友被變為契約者的另一個朋友殺死，她體內也覺醒了契約者的力量，卻莫名其妙地還保留有人類的感情。被黑（現在應該叫“黑叔”了）錯當成紫苑帶走的她，從（怕她沒用礙事）的黑那裡習得了不少基本戰鬥技能，並在一番輾轉之後終於抵達了東京。雖然沒有在這裡找到弟弟，卻見到了久違的母親，然後得知……得知真正的蘇芳早就已經死了，而我們的這位女主角，只是契約者紫苑用他的能力製作的複製品，之所以成為了契約者卻依然保有人類感情，也是因為“複製品的不完全”。

之後的事情（與之前的事情）細說複雜，概括起來倒也簡單：不光蘇芳自己是假的，死掉的爸爸也只是個複製品，慘烈戰鬥的最後，紫苑來到傳說中“能實現一切願望”的“地獄門”，結合黑與銀的力量，藉助“流星核”的增幅作用，耗盡自己的生命，複製了一整個地球，將父母、蘇芳等人送至漸行漸遠的贗品地球上，展開了美好的生活……另一種未來什麼的，咬著麵包上學什麼的，根本就是EVA吧喂喂！

相比第一季，第二季主線相當明確，節奏也十分緊湊，一直圍繞著“突然變成了契約者卻依然保有感情的普通少女”的心路歷程展開，要說支線，除了“粉紅腐女與廢柴叔”偵探組又亂入了一腳之外，也就蘇芳來到日本後遇見的“普通少年與他成為了契約者的母親”這一樁。

——一如既往的，“有感情”的敘述者在努力讓“有感情”的觀眾們感受被設定為“沒有感情”的契約者們每個都有那麼一點點的“人情味”。還好，因為本作支線較少，有機會展現人情味的契約者們不多，“特例”與“大環境”的對比還算相對明顯。

這種將中心主要置放在“新主角”身上的敘述方式的好處是，只要能把“新主角”的個人線索講解完畢，就基本能讓觀眾們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如前所述，有些人看完拉倒，有些人從此跳坑。

至於主角主線之外的事情，譬如門到底是什麼（第二次了！第二次了喂！），一直追尋著黑的足跡（其實就是單相思吧……）的霧島女警、貓叔（第二季中披露了他本體“陣亡”前的腳踝控外國大叔模樣）的前女友等人接下來要幹啥，三鷹文書（琥珀關於伊邪那崎與伊邪那美的預言）什麼的還有沒有更深的意思，“贗品地球”之於整個故事的存在意義，片尾那個傳說中酷似“黑與銀合體產物”的少年又是誰，還有最重要的，第一季結尾那個看起來“從此過起了幸福快樂的生活”的銀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既然你已經甚至早就跳坑了，就得有蹲等的覺悟——比如蹲等那個隨《流星之雙子》DVD附贈，講述本系列第一部與第二部之間“黑與銀到底怎麼了”的故事的外傳OVA，共計四話，目前未完。

而以黑與銀為“系列第一主角”來看的話，整部《流星之雙子》的故事可以說只是一個巨大的外傳。

【萬能結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從黑與銀這方面來說，《流星之雙子》整整12話的劇情進展可能還趕不上外傳OVA中一兩話的情節：

第一季《黑之契約者》結束後，黑與銀假扮新婚夫婦（黑銀派快來手捂鼻血頭頂青天！）來到沖繩，打算從這裡坐船去臺灣，不料在沖繩的旅館裡居然遇見了琥珀（無論多少次，只要一看見琥珀出來，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四顧尋找魯路修同學啊……），就此上演了一出新歡舊愛齊聚一堂的狗血八點檔（夠了住口！）……好吧好吧，很顯然，琥珀是某契約者假扮的。

然後（幾乎是理所當然的），銀被壞人們擄走，而黑前往營救，但在戰鬥中的黑麵前，銀展現了她新的力量……也即《流星之雙子》中提到的，“使契約者們自殺”的能力。

接下來黑與銀去了香港（銀穿旗袍了！[刪]黑在幼女控變態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了？[/刪]），而那個能偽裝成C.C.哦不琥珀的契約者（男）也並未真死，看來遲早還會偽裝成黃叔乃至黑的妹妹“白”等人出現在他面前……

而之後的《流星之雙子》中發生的事情就是，在琥珀的預言中被稱為“伊邪那美”的銀再次被抓走，卻殺死了所有看管她的人，按預言前往地獄門，與“伊邪那岐”紫苑相見，然後創造了一個複製品地球……世界的未來有很多種，琥珀所看見的“未來的記憶”指出他們會毀滅世界，但《流星之雙子》的結尾看起來大致還是HE，只是不知道後續又會如何……

就是這麼一點點劇情，託“新主角”的福，得以拉成了足足12話，至於之後的事情自然是未完待續，而第三季（如果有的話）會不會再搞個新主角出來，他或者她又會是何許人也，目前也未可知——比較美好的假設是前兩季都有登場、一直（疑似）單戀黑，第二季末尾還換了個新造型的女警霧原小姐，畢竟她有著“普通人類”的立場與一直參與前兩作的資深知情人士身份，但她的形象夠不夠有“代入感”，是否貼近觀眾們的生活……還要看製作方的意思——是想老老實實“FANS向”，或者說不玩花巧地把故事講清楚，還是想再來一次“新觀眾也能看懂劇情！”，或者說繼續撈錢補完計劃。

無論如何，顯而易見，對從《黑之契約者》開始追看本作的觀眾們，或者說，所有惦記著黑與銀的跳坑諸君，或者說，“資深地鼠”榮譽稱號的持有者們，前路都依然漫漫。因為你我都知道，無論對什麼故事，哪部作品，所謂“真FANS”，都永遠是最M又最傲嬌的那一群人。